這篇不是要談大屠殺。最近穆斯林(就是慣稱的回教徒)在台灣又成為一種「問題」。台灣人不希望這些異教徒進入自己的生活空間,破壞自己的秩序。我認為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宗教文化衝突,不如說是種族歧視,或「物種歧視」:和宗教無甚相關,台灣人是認定這些東南亞人為「非人類」,所以才會「有問題」。
台灣人習慣不斷的把社會中的某些人界定為「非人類」(性侵犯、重刑犯、精神病患、東南亞人、中國大陸人、練街舞的小屁孩等等),透過排除這些他者以建構自身的良性生活空間。因為把東南亞人看成狗,所以當某些台灣人看到一堆東南亞人出現在車站大廳,當然會覺得不爽,就像看到一大堆狗出現在車站大廳一樣。這些台灣人想的是:「主人咧?怎麼放狗亂跑?主管單位不會來抓一下嗎?」很多人說,如果換成白人佔大廳,狀況就會不同。當然不同,白人算是人(還算天龍人),甚至美國黑人也算是人,不過東南亞人就算是狗,這就是某些台灣人(很可能是多數)的人種觀。
我雖然也有種族歧視(我認為美國白人特別笨),但對於穆斯林,是沒什麼意見。我去過中東與東南亞的穆斯林區,在這些地方渡過一小段時間。我對穆斯林的評價相當普通:就是一種普通人。
我們(不論是我或是你)都對於伊斯蘭(就是我們慣稱的回教)世界有很多誤解,這誤解大到足以形成阻礙交互理解的巨牆。這些誤解通常來自西方電影和片面的國際新聞(相關理論很多,我就不講了),就算是學界,非專精於伊斯蘭的學者,也對穆斯林社會有很多誤解。這問題頗嚴重,到底真實的伊斯蘭是什麼,甚至連穆斯林也「被」搞得不太清楚。
今年是我個人學術研究的「伊斯蘭年」,我打算用一年的時間讀伊斯蘭的文本,補足我缺乏的知識部份。雖然去過伊斯蘭國家,但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對「伊斯蘭」可說完全不懂,所以特意排了個伊斯蘭年來好好用功。目前已經過了一半,書也讀了十幾本,不過還沒有完全進腦。寫這篇文章,我也在掙扎是要寫得學術一點,還是普及一點。寫太學術,鬼才會看完,寫太普及,又一定會有「自稱伊斯蘭專家」的人出來吐嘈我。我決定只寫一些局部的個人經驗,來帶出我想談的主題。
這和我的研究方法有關。我的主要研究方法是現象學(的一支),主張從觀察者自身的角度出發,來建構一套對自己有意義的知識。當然,書還是要讀的,不過自身與研究主題的互動經驗也很重要。如果要探討伊斯蘭,除了讀書之外,也要接觸穆斯林,這種經驗能夠形成對當事人「有意義的知識」。你可能讀了一堆書,但那都是對別人有意義的知識,對你沒有意義。比如說「蔣公看魚逆水向上游」之類的狗屁知識,對你一點意義都沒有,但如果發現造假這個故事的就是你阿公,那對你就有意義了。
前面提到誤解。我認為從上述的方法出發,解決對伊斯蘭世界誤解的方式只有一個,不是讀書(也不是看什麼文茜的異想世界),是接觸。對我們台灣這種穆斯林很少的社會來講,就是想辦法接觸或觀察真實的穆斯林群體。比如說,我們路邊其實有不少印尼商店,你會進去買東西嗎?或你敢進去買東西嗎?我認為,你若敢進去慢慢看,將會發現不少很妙的東西。你覺得很妙的東西。
前些日子為了幫小孩買玩具,我去市民大道下的地下街逛,意外發現在末端有一個小小的印尼區,「感動的差點流下眼淚」:那個空間感受完全是我在東南亞旅行的回憶翻版,我太太也認同。我們在那買了杯飲料,坐在一旁默默的喝,聽印尼人唱卡啦OK,享受那種「東南亞在台化」的奇妙美感。不過我想多數的台灣人會選擇快速通過,甚至訝異於為什麼外勞會在這個地方建立租界,真是骯髒與落後。
在伊朗時(雖然應該是誤解,但你「知道」這個國家的調調),當地的朋友問過我:「你研究專長是什麼?」第一次接觸穆斯林社會的我,基於誤解而有點為難的回答:「……天主教」話還沒講完,他察覺了我的不便,匆忙接話:「這沒問題(its ok),不用擔心!」後來的生活經驗證明,他們根本覺得「異教徒」沒什麼(當然,因為政治關係,以色列猶太人會有點「什麼」),就是一種人而已。
之後伊朗發生大地震,某宗教名山要去賑災,還請我去「教」他們的出家師父在當地如何與穆斯林相處。其實也沒啥好教的,伊朗人知道佛教,也知道和尚的存在。「不過,」我說,「他們可能會誤以為師父們會少林武功。」又是電影害的。
他們也有某種深度。我教哲學,卻很少有非學術界的人和我認真討論哲學。有次在某個鄉下小城等長途巴士,一個大叔走過來閒聊,得知我的職業後,認真和我討論起伊斯蘭哲學家。遺憾的是,那時我還年輕,學養不足,他講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到了今年,我讀了一大票伊斯蘭思想家的著作,每每都在推想,他當年講的是這位嗎?還是這一位?在那個深夜的巴士站,他失落的沉思,在某種意義上成了我今日閱讀的動力。
在某個聖地,一個守門人主動提議,要打開一座不知名的聖墓給我參訪,但我卻覺得身體不適而拒絕。雖忘了那種不適是宗教上的感覺不對勁,還是心情一時憊懶,但基於某種良知,我一直打算寫信去道歉,卻遲遲沒有提筆。現在的我,偶而會回到文本中去尋找這座聖墓,想說若真的要再去,或要寫封道歉信,至少要先弄清楚它是什麼。
還有許多小故事,包括深夜巴士上吵鬧的少婦,找錢找半小時的餐廳,超賤的換匯所老闆,裝死的烤雞店員工,這些人與事,早在我真正開始閱讀伊斯蘭的經典之前,就已經形塑出我心中真正有意義的穆斯林形象;之後的閱讀,則是把他們整合在一起,形成巨大的「伊斯蘭世界」:我的伊斯蘭世界。
這是對我有意義的「穆斯林兄弟們」,和電視上的不同,和新聞中的不同,和書本上的不同,又都有點類同。他們對我有意義,影響我的人生。我個人FB的封面圖片是伊斯法罕清真寺的圓頂花紋,他人看來只覺得是幾何之美,我則還記得彷彿從天頂窗框看見天使的奇妙感受。
建構屬於你的伊斯蘭世界。即使只是從推著隔壁不死老頭的無名印傭身上建構出來,那也是對你有意義的伊斯蘭。這個「世界」或許就小小的,僅止於此人,也有可能向外擴展出去,繞了一大圈而連結起來。比如說發現那印傭的爸爸,他手摘的咖啡豆成了你握在手中的那一杯。
只有你自己知道這世界的意義是什麼,或許你仍然選擇對之冷漠,但說不定也會突然興起一陣研讀狂熱:如果真的發現那種只有你自己知道笑點或哭點的意外。
我回憶中還有個民宿老闆,是英文老師,和善而好相處。我還記得他歪著頭,聽我用台式英文介紹台灣時的疑惑表情。大地震之後,那土磚城市完全被夷平,死者數以萬計,幾乎全死光了。我猜想,這老闆八成也死了。
一段時間後,我無意間轉至慈濟大愛台,是伊朗賑災記錄片。看著看著,我忽然看見那老闆活生生出現在鏡頭前。他在民宿的殘瓦上跳來跳去,談說要如何重建。
我和也去過那間民宿的台灣朋友提到這事:「沒想到阿卡巴民宿的老闆阿卡巴居然還活著!民宿全倒了他還活著!」他回了我一句:「大概是因為Allāhu Akbar。」
伊斯蘭式的冷笑話。我們兩個人在英式PUB裡拿著酒大笑,卻又有幾分落寞。我們都發現,似乎沒有第三個人懂笑點在哪裡。這是我們的伊斯蘭小世界,我們的穆斯林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