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31日 星期四

倫理學極短篇:手藝人的嘆息





「鼎泰豐炒飯加醬油多五十」的議題引發一陣討論。庶民角度出發的「只是醬油多五十塊太貴論」,現在看來幾乎被知識份子的「專業技術有價論」車爆了,我基本上還算認同後者的法。我不清楚鼎泰豐的定價策略,但我猜想可能也沒那麼細緻(考量到師傅技藝)吧:不定只是主事者認為多「五十」看起來比較有鼎泰豐式的「往上跳一格」的感覺,就像加魯蛋、大碗多十塊,就是一般麵店當前「往上跳一格」的感覺。

最近我第一次吃到寶春技術指導的酒釀桂圓麵包,雖然只有一小塊,但我認為其價格算有道理。我也很快就聽到一同分食者「(材料)成本不到十塊吧」的評論。這樣的麵包材料成本當然不只十塊,他們顯然是因為不下廚而「不知米價」。他們在討論中也展現出一種素樸的、有點馬克思味道的觀點:材料費、水電瓦斯、工資、房租,往上加個一點點利潤,才是合理價格。

那一個麵包的價格,三百五的樣子。鼎泰風的炒飯加醬油,兩百五的樣子。大學教授的課本薄一點,打個折,也是這種價格。但很少有人會這樣質疑:「紙的成本才三四十、了不起五六十,為什麼賣那麼貴?」多數人認為課本的定價不只看紙,而是要考量其中的「知識技藝」。那是做為「手藝人」的大學教授之技術成果,我們基於對其技藝的尊重,「應該」接納這樣的定價。

這是種「道德美學」價觀:我們認為「應該」的價格,不是市場機制生的價格,而是一種服從組織尊卑體制的價格。我們就是尊敬某些手藝人,不經成本分析就覺得那昂貴是合理的。但我們也瞧不起某些手藝人,認為他們是低下的,他們的手藝價可以被忽略,其價格必須經過完整的成本分析批判

食物方面的手藝人一再陷入這種困境,不論他們多有成就,拿了幾個世界冠軍,米其林有幾星,在台灣人的眼中,他們還是「應該」只拿「工資」而不是「知識技藝展演費」。我們號稱是最熱愛美食的文化,卻也習慣作賤美食手藝人。

我喝紅茶,也玩紅茶,之前還會特地去網拍買印度茶寄來台灣。常有人問我,換算一斤要六千、一萬的大吉嶺紅茶,到底有多好喝。

「你就喝立頓黃牌吧。那些莊園茶大概只是立頓的兩、三倍好喝。」

一直都是個讓台灣人超滿足的答案。

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大學三達德




這篇同樣是回應同學在上課作業所提出的問題。

有修課的學生看到我之前寫的「大學生應該避免的事」,在上課作業中問我應該怎麼做,才能避免我所的問題。所以今天就來談一些簡單的具體作法,我將之命名為「大學三達德」,也就是「準時」、「自力」,與「尊重」。

達德就是所有人都應該做到的德行,包括學生老師。同學如果能具備這三種德行,不但可以初步解決我之前所的問題,還可以有個連帶的好處:電掉一大堆大學老師。

這三種德行真的有這麼神奇嗎?先來明一下什麼是德行。

德行(virtue)通常指良好的生活習慣或正面的個人品質。具體的德行(德目),常見的包括「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禮義廉恥」、「智仁勇」等等,西方也有「智義勇節」之類的,加上一些少見的,其總數高達數百種。

不過這些大家都背得出來(但多數人可能不知其意)的德行,不是我今天的重點。我今天要介紹的「準時」、「自力」、「尊重」,雖然沒什麼了不起,但我相信大學生若能擁有這三種德行,不但可提升自我價,更可以解決大學裡面的三種常見流弊:遲到、凹人、不把人放在眼裡,這三類老師和學生都做不好的事。


一、準時

大多數的大學老師上課都會遲到,少則一、兩分鐘,多的五、六分,我還有看過經常遲到二十、三十分的。我估計有遲到習慣(經常鐘響時人還沒到教室)的老師,約佔整體的60~70%。我的風格是上課鐘響最後一聲停,就開始講課,反而一堆學生不適應。

有些遲到二、三十分鐘的老師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來了裝沒事,極少數反而還會大發雷霆,彷彿學生準時到場是對他的一種挑釁。當然,後面這種老師就是混蛋。大多數遲到的老師都會有點歉意,良心尚在,單純是懶,或是(自覺)有正當理由:「學生通常不會那麼快到齊」,所以他就等學生來多點再去。但學生想老師不會那麼快到,就更慢到,自然形成惡性循環,歷史共業。

學生遲到的狀況也很嚴重,除了因為老師也遲到外,還有各種理由,不過多數可歸結為意志力薄弱。我早上八點的課,若以鐘響後進場算遲到,其遲到率約在60~70%,其他時段的課,也有30~50%不等的遲到率。學生的整體狀況雖然比老師好一點,但還是蠻爛的。

我認為解決方法不是多買鬧鐘,而是抓「前置量」(把預定抵達時間都提前就對了),比預定時間要早到場,就當上課時間是八點而不是八點十分(各校不同,自己抓)。實在還是起不來,那強迫自己七點去坐著總可以唄!去那邊打LOL也好!而且早到的話wifi還比較快。不要問為什麼早到,只要問技術上怎麼樣早到。就當成是個作戰目標去執行就對了!真的不行,就改過日本時間吧(早台灣一個小時)。

只要你能準時到課,一直準時到課,甚至一直提早到課,這樣持續下去,不但德行養成了,人品提升了,陰德增加了,無形中也以自己的肉體嘲笑那些得了「準時就會死掉的病」的老師。


二、自力

能自己來就自己來,不要老是拜託東拜託西,更不要慷他人之慨。不是完全不尋求他人幫助,而是要適當,不要過份凹人,也不要過度利用公共資源而排擠到他人權益。

大學教授一直凹人凹錢的(我指的「凹」,是不合法或不合理的要求),我估算約有20~30%。不要自力,許多人連自費都做不太到(明明就很有錢),不少教授背學校統一編號比背家裡電話還熟,不能報公帳就像是違反中華民國憲法一樣立刻跳抗議,或是把報帳不力的助理、會計罵到臭頭。

雖然多數報帳是合法(好啦我知道有人會質疑這種法,但先假設他們合法),但在道德上,自費更能突顯出一種道德氣度:請學生吃飯時,「自費」和「要店員輸入統一編號」,這兩種感覺差很多。自費,學生會覺得教授豪干雲,天下第一人,是魁男塾畢業的漢子;報公帳,學生會覺得是教授自己想吃公費,還拖學生下水。買幾毛錢的東西也要報帳的就更不用講了,在學生面前完全是個幾十年升不上國三的老中二。

錢的問題先放下,來看看更廣義的自力。小氣是一回事,有些老師連作研究都不太行,還要靠博士生、博士後撐場面,實在有點悲慘,其本人只剩下掛名申請經費的作用。我還聽過「工數?為什麼我要自己算?早就忘啦!我們所考工數就是要學生進來幫忙算呀!」這種感人的對話。

同學的狀況,雖然比較少「有錢不出錢」的部份,但「有力不出力」的狀況還算常見。合作小組報告卻不太出力的人,據我觀察,也佔了20~30%之多,五人行必有一人(以上)裝死,一人做四人份小組報告也不罕見。所以我不讓學生做小組報告,讓寄生蟲沒有生存的機會。

同學呀!自力不是要你完全不尋他人幫忙,也不是要你請遍兄弟當凱子,而是該自己來、能自己來的時候,就自己來,有時自己動手、付錢,更能強化心志,培養出更高階的「節制」、「忍耐」之德。

佔便宜、吃人豆腐,會在無形間得罪不少人,損耗你的陰德。自助而後助人,陰德才會增加呀!你永遠不知道陰德什麼時候會兌現,所以不要心存僥倖。陰德就是一報還一報,你今天欠同學的,總有一天會還回去。相堵會到。

那教授要你幫忙算數學做實驗找資料,要不要幫?要!但該拿的錢一定要拿,不然你在其他時候就不能自費了。
那教授要你亂報帳?你可以試打地檢署專線問這樣可不可以報,或是報得一團亂讓他被迫找其他人報。


三、尊重

尊重不難,只要把人放在眼中,把人當人看就好。看到一隻狗,你會當牠是狗(有時還當牠是人),看到一個人,你也應該至少當他是人。這點我前文中提過了,很多狀況就是因為缺乏對人的尊重,是以再次拿出來提醒大家。

不過大學教授在此,通常做得比學生要差。有些教授不把學生當人看,而是當作某種次等生物。這從一些教師會議的發言中可以看出來:學生就是無知的、幼稚的、什麼都不會的、需要改造的、只會鬧事作亂的、懶散的、容易被騙的、反正就是不如我大教授的一種奇怪生物,可能是剛從猴子演化過來。

這樣想的老師雖非多數,但我估算也有20~30%上下。而且這類教授們經常是從開學第一週就用這種不屑的眼光看新班級的學生。根本就還不認識哩!這顯然是種歧視或偏見了。其中最嚴重者,我還聽過有老師拒參加謝師宴,有一半的原因是他認為學生素質低,沒資格與其同場(還不是同桌哦)共餐。

這心態和教學熱情與「愛心」無關。你對毛毛蟲一樣可以很有熱情、愛心的對待牠,但還是認為牠是蟲不是人。同樣的,某些大教授也很有愛心,很熱心於教學,但他就是認為學生是毛毛蟲,比較低等,沒有平等發言權。我總覺得這些學生和你無冤無仇,也沒有丟過你鞋子,幹嘛這樣看人?大家都是一票選總統呀!

(題外話:我常在想這些老師去教社區大學的模樣。社區大學的學生以中高齡者為主,而這些老師之所以瞧不起學生,很多時候是因為其年紀比學生大,而不是學養超過對方。如果學生年紀比他大咧?)

學生們不把同學當人看的比例不高;因為地位差異,不把老師當人看的更少了,就算是我前文的那幾種線人(不識字魔人、心電感應人之類的),與其是不把老師當人看,更接近於沒把老師放在心上,但其比例加總起來也不到10%,所以學生的狀況原本就比老師好得多。當然,這些同學如果能多尊重他人一點,也是有好無壞。

怎麼做呢?我在這邊只談對老師的尊重。即使你不喜歡這個人,他也瞧不起你。你就這樣想:他和你一樣,會哭會笑會難過會高興會聰明也會發蠢。所以不要對老師期待太高,也不要期待過低,就當他是普通人,和7-11店員、路旁耕田的阿伯、帶小孩去學校的媽媽一樣的普通人。

你會對這些人微笑而不覺奇怪,當然也可以對大學教授微笑了。對於不把你當人看的老師,你很難扭轉他的想法,但你可以先把他當人看,你就贏了,他則成為不知在跩啥的老屁孩。請多以同情心包容屁孩。

如果還是沒有頭緒,另一個更簡單建議是,上課時盡量保持清醒,這就是基本的尊重。

我看過一間教室,只有老師是清醒的全力演出(某種意義上算尊重學生),台下約四五十人,卻都趴桌睡覺,沒有一個例外。但下課鐘一響,那四五十人馬上瞬間清醒,火速收收離場。顯然同學們是能清醒的嘛,只是不去做而已,並不是被下毒或血糖過低昏迷了。我知道有些老師講課很爛、很差、讓人很不爽、很催眠,但很多同學的上台報告也一樣爛呀!大家都是講話很無聊、很爛的人,既然都同類,就應該彼此推己及人,和平相處嘛!給點面子嘛!

把人當人看,世界就和平一半。雖然NBA的世界和平先生辦不太到,但你應該做得到呀!醒醒吧同學!


結語

準時、自力、尊重,這三種小德,小,其實也不小,可以讓你終生奉行到老。簡單,其實也蠻難的,一堆高官大德也都做不到。同學們是新上市的成年人,還有很強的可塑性,請多多努力吧。你能改善這些問題,就能大步超前同學,更有足的資本在將來超越大半老師。如果已具備這三者,那就繼續保持囉!朝不破功來努力。

相對來,大學老師也很多人有這些問題,但我也沒什麼資格對這些長輩前輩同輩後輩們嘴,就讓他們保持下去吧,不然同學就沒辦法超車了。至於「少數」大學教授為什麼會這樣,甚至三種問題都有,依據「家長談我的孩子在家裡很乖理論」,他們一定是被外面的朋友帶壞了。同學們就算在大學三達德中只能做到一兩個,至少也不要被那些完全做不到的老師帶壞哦,家裡媽媽會傷心。

最後,我知道一定會有人來吐嘈我「你自己又做得到嗎?」不過我才不會理你哩,原因有二:一、我的表現應由我身邊的同學、同事來評定,不是由我自吹自擂,也不是由我不認識的你來隔空評價。二、我正在學習另一種網路寫手的專有德行:老僧入定。怎麼罵都皮肉不痛沒有反應,像洪蘭一樣。



2013年10月29日 星期二

體制內丟鞋




這篇是要回應同學在上課作業上的提問,他詢問我對於丟鞋議題的看法。

丟鞋子的議題最近頗熱,也衍生「該不該丟鞋」,「為什麼不走體制抗爭」,「捕鞋網是不是買貴了」,「教育部長丟鞋不好是不是亂回答」,「問教育部長丟鞋問題的孔文吉髮型算不算條碼頭」等細部問題。我之前已經談過丟雞蛋,我覺得類比上「丟雞蛋」和「丟鞋」是差不多的問題,所以今天我要換個角度來談。

我先個故事。這故事我已經N次了,但很多新讀者沒聽過,就煩請舊讀者再看一次。

過去我很閒的時候,沒事就會帶我的小毛狗(就是我blog本站的吉祥物)去散步。牠固定會去某條小巷子晃晃,尿個兩滴,再往其他的小巷子去。

某天,這條小巷子突然被封。原地主把地圍起來,打算改成私人停車場。小毛狗很生氣的在那新蓋好的鐵捲門外吶喊(或怒吼),彷彿心失落了一大塊。有鑑於小毛狗心情大壞,做為主人,當然應該以最速件處理:回家我就發函要求市府解決。

第二天,那新蓋的停車場就被拆的乾乾淨淨。於是小毛狗又可以進去尿尿了,棒棒!

為什麼?因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既成道路上即報即拆的違建,我知道怎樣讓它馬上消失。

我很惡質嗎?沒錯,但一切依法辦理,謝謝指教。

在某種程度上,我知道怎麼運轉一台叫「政府」的機器,因為那是我過去的工作。政治人物聘請我們來推轉這機器。政治人物其實和百姓想的不太一樣:他們通常不是那麼好的政府機械工程師,需要一些技術人員的幫助。

而一般的百姓更不知道這樣的技巧。就算是三、四十年經驗退休的公務員,也不見的知道非相關業務的領域要怎麼操作。這是種特殊的技巧,不太容易學得,所以有其市場價:上道的師爺和幕客可以領不錯的薪水。

這不代表懂技巧的人就無往不利。有時動用一切方法和關係,還是無可奈何,因為政府力量有其極限,法令只能到這種程度,再下去就只能找黑道來處理了。但這種差別百姓也分不出來。他們只會覺得申訴無用,但區分不出是政府真的無法處理,還是被公務員推托了。

就算現在有1999,有很多正式且方便的申訴管道,多數百姓還是不懂、不會、不敢和政府溝通。怎麼辦呢?政府提供管道宣傳一下就當沒事,不教百姓怎麼用。沒有學習的機會與時空,一般百姓當然學不來。

逼到最後,百姓無技可施,就只能丟鞋子,丟雞蛋了。每當質疑者「為什麼不尋管道溝通?」時,我只想反問:「那你知道怎麼有效和政府溝通嗎?」

講話者通常也都不知道,我想甚至連教育部長,立法委員自己也不知道。馬英九可能也不知道。沒有了好的幕客,他們的功力就大為減損。大家不都說現在的馬英九正是困在缺乏幕僚上嗎?我認為他的困境是在於這種說法的另一個角度:他想親手操作這機器,可是他不會。

幾乎沒有人知道該怎麼操作的管道,就等於不存在。當體制的可利用性比鞋子還低的時候,你要責怪的應該是體制的操作者,而不是鞋子的操作者。

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

大學怪談 其之一 夜鬼



(因應粉絲團將達一千人大關,特此推出全新系列~大學怪談談談談談~)

「李老師,這裡有助教特地去叫來的蛋糕,你可以吃看看」田主任指著一大盤雪白蛋糕。

李老師有個堅持。他會在上課鐘響後鎖教室門窗(甚至鎖氣窗),然後開始點名,不在場的就記曠課。對他來說,沒有遲到這種事。點完之後會,他放遲到學生進來,但不接受補點。三次不到,就不及格。

學生一直反彈這事,不但與校規不合,更違反新頒佈的「不得以出缺席決定及格與否」的法令解釋。田主任於是在教學研討會的茶水時間,找李老師談這事。

「我說呀,李老師,你老是那樣點名,學生會匆忙來趕你的課,其實有點危險。你至少應該區別遲到與曠課吧。」塞滿蛋糕的口,吐出的字句含糊卻威嚴。

李老師客氣的回應:「我第一次課就已經和學生約定了,如果沒辦法準時,就立刻退選。你敢選,就是代表你一定能準時到,沒辦法準時的,那就是你單方面違背我們之間的約定,你就要負起責任。怕不能準時,就應該提早出發。」

主任想了想:「可是我們學校附近的路面在施工,有時候交通狀況很難掌握,如果剛好大塞車,我怕學生就算早出發,還是會被塞到一陣子。這樣還這麼硬性規定,其實不太合理啦!」

李老師倒了杯茶,清清口。「那學生自己也要把塞車的機率算進去,七點出發不能到,那就應該六點出發。我能準時到,我盡了我的責任。學生也該盡他的責任才行。」

主任比手畫腳的說明:「我舉例來說好了,如果學生真的六點出發了,偏偏他一路又碰到各種車禍啦!施工啦!大塞車。都不是他的錯,但就是讓他沒辦法很順的到校。有時候運氣就是會影響事情的結果呀!你能怪他嗎?」

「所以我給他三次不到的機會。我相信這種機率很低的。」

田主任認為必須改變訴求點:「低歸低,但還是有可能會發生,而且有時候不是機率低的問題,發生一次你就受不了,像有學生可能真的早出發,又碰到大塞車,最後快到學校了,只剩最後的幾分鐘,為了趕你的課,他在轉進停車場的時候,和出來的車碰撞,車禍重傷,甚至死掉了,你難道能說你的規定沒有責任嗎?他就算有錯,你的規定就沒有任何影響和責任嗎?」

「安全騎車是他自己的責任呀!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責任。」李老師搖搖頭,想離開。

主任有點動氣,但努力擠出笑臉的招手:「好好,如果他死了,晚上變成鬼,來問你李老師你為什麼要堅持早上八點到,你會怎麼回答?」

「因為準時是一個好習慣,是個約定,是正確的事情。同學如果車禍過世,我很遺憾,但那是他自己的錯,他沒有保護自己的生命,也沒有完成自己準時赴約的承諾。他不只錯一件,還做錯兩件事。如果他變成鬼來找我,我不會在意,我會對他說,那是他自己的錯。他的人生要自己負責。」

「你要鬼為人生負責?」

「沒錯。如果有鬼的話。」李老師像是覺得主任怎麼會用個這麼差的例子。

「李老師,唉。」
田主任拿下眼鏡,擦了擦。
「李老師,我也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鬼。你拼命想辯駁的對象,其實不是我,也不是同學。這同學根本不存在。你一直在辯駁的對象,是良心呀。」

「哦。是嗎。」李老師面無表情

2013年10月20日 星期日

對我來說,倫理學是什麼。





這說不定是本Blog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但我想也將會是點閱率最低的一篇,因為這篇沒有時事,沒有笑點,也太過專業。對專業文沒興趣的可以跳過,但如果想知道我的倫理學基本立場是什麼,可以看看這篇文章。


差異


我有次去應徵某個學校的教職,過了第一關,並獲邀在第二輪進行公開學術演講。我選擇針對「為什麼職棒球放水案層出不窮」這個主題進行發表,內容主要是我之前五六年田野調查與分析所得。發表完後,第一位提問者的問題,至今我仍玩味再三:

「周老師你講的很有道理,我也很有興趣,但是好像不太像我們過去認知的倫理學?」

沒錯呢。因為我講的主題是描述倫理學,這是哲學系不太會教,但是社會大眾會追問的一種倫理學。


倫理學分科


倫理學問題可以粗分為以下幾種:
A1:「什麼是?」
A2:「為什麼這樣做是錯的?」
A3:「為什麼馬英九這樣做是錯的?」
A4:「為什麼多數人覺得馬英九這樣做是錯的?」

對多數人來說,這些問題就像鬼打牆般沒有區別,但在倫理學研究者看來,這些問題各有其所屬的倫理學分科。

A1為後設倫理學:「什麼是?」
A2為規範倫理學:「為什麼這樣做是錯的?」
A3為應用倫理學:「為什麼馬英九這樣做是錯的?」
A4為描述倫理學:「為什麼多數人覺得馬英九這樣做是錯的?」

我自己教倫理學,我會比較不同倫理學老師的課綱(雖然那多數是寫好玩的,實際不那樣上),正統一點的學院派,會從A1教到A4。但我認為對一般人來說,常見的倫理思考,是從A4發展到A1


一般人有興趣


這種方向的矛盾造成一種興趣的衝突:台灣倫理學家喜好由A1著手展開討論(先確定你口中的「對」、「錯」是什麼意思),最多只能退讓到由A2開始(先確定你的道德原則是什麼),但一般人喜歡提出A3A4問題,想知道「關於社會現況」的答案。

在這個blog,一般的規範倫理學或應用倫理學文章(A2A3類)通常有1500~5000點閱,多歸多,但與探討A4的「為何多數人覺得馬英九做錯了」的11萬點擊來說,有非常明顯的落差。

多數倫理學家不太注重量化問題,因為根本就不懂。我受過一點粗淺的量化訓練(但至今仍需拿統計學課本對著看),對數字有點興趣。看到這種點閱數上的差異,我想到的就是上面那組興趣的矛盾。一般人有興趣的,多數台灣倫理學家沒啥興趣。反之亦然。


描述倫理學存在嗎?


我的主軸就是描述倫理學。我幾年之前做了五六年的職棒放水研究,這是描述倫理學。我接過唯一的國科會案子是探討品德教育的,也有一部份是描述倫理學。我在這邊有許多規範與應用倫理學的文章,其實論述都有社群主義的背景,那也無可避免會牽絲到描述倫理學。所以我看我自己,就是一個搞描述倫理學的人。

但描述倫理學到底是什麼呢?

林火旺寫的《倫理學》是我教「倫理學」科目的課本之一,這本書寫的很好,但我對其中一段文字有點意見:

「此外還有所謂的描述性道德學,但是描述性道德學和我們所要探討的主題雖然相關,但是它不屬於哲學研究的層次,因為它是研究不同社會的道德主張和實踐,從而發現有關人類行為、態度的重要事實,這是屬於人類學家、社會學家或社會史研究者的研究課題,它所處理的問題是:某一個社會或文化實際上在實行何種道德規範或具有何種道德實踐?這類探討傾向對於道德實踐的事實描述,和哲學研究的方向不同,所以不在倫理學所要討論的問題之列,但是其研究成果中有些設及人性論的問題,可能對道德問題的澄清有所助益,因此並不是和倫理學完全不相關。」(林火旺:200318

我對這一段話有意見的地方是:
1.     直接就將這個領域定名為「描述性道德學」(descriptive morals),但這個詞並不是什麼通用語彙,真正在學術上較通用可見的,是「描述倫理學」(descriptive ethics)。選用這種詞彙來翻譯,似乎是要突顯這個分科與其他倫理學分科有本質上的差異,不能放在一起看,也「不是倫理學」。但國際學界一般仍把描述倫理學視為倫理學,只是哲學系不見得會教。相關資訊可以google
2.     這段文字的說法一方面認為描述倫理學「不在倫理學所要討論的問題之列」,又承認描述倫理學的結論可能會影響(他用的詞是「澄清」)規範倫理學的研究,這有點矛盾。如果可能產生影響,當然要討論了,怎麼不討論。討論者也需要對之有點基本概念,不然人家的研究結果你怎麼看得懂?

或許是受到火旺伯此書的影響,許多台灣研究者就這樣一腳將描述倫理學踢出倫理學家族。或許分析哲學(清大、中正等校)之所以這樣做,有另外的理由,但我對他們的理論發展脈絡不熟。

就一本哲學系的教科書或課程安排來說少談或排除描述倫理學還算合理,因為哲學系不教描述倫理學所必須的田調或量化研究方法。但也應該提醒,如果想從哲學系跨出,搞跨領域倫理學,那麼描述倫理學會將是非常重要的知識基礎。


個人主張


我不知道火旺老師這段談話是否有其他出處,或純粹是他個人的看法,但我可以透過這種看倫理學的角度,來說明我的個人主張:

傳統規範倫理學或後設倫理學研究者,也就是傳統的倫理學家,多半都相信人有共同理性,而哲學家或倫理學家又是「擁有共通理性者」中大腦最清楚的,因此他們可以想出一套最佳的倫理定義或道德規範,讓大家學習、施行。但這些被發明出來的道德規範放在實際社會應用(應用倫理學)時,或與社會整體道德觀點(描述倫理學)互動時,常會發生問題,甚至嚴重拋錨。為什麼?

我認為這代表其中存在某種方法或預設上的錯誤。所謂「最高」、「最正確」的道德觀點(如果真有這東西存在的話),就廣義的文化演化理論,不太可能是由少數智者一次發展出來,應是以集體智慧的方式,透過時代與環境的粹練,經過多數人實踐經驗的補強之後,所慢慢形成的某種複雜道德觀。越來越多的研究證明,社會所認定的古代智者或聖人,其倫理成果有諸多成份是來自其之前與同時代者的集體智慧,而非個人創見。

要找出社群的智慧結晶(道德觀),必須觀察社會,瞭解人群才有辦法。所以描述倫理學的成果不只可以「澄清」規範倫理學的結論,而是反過來,規範倫理學的分析,必須從描述倫理學停下來的地方「出發」才有意義。

倫理學家的工作不應是「發明」,而是「發現」。在目標群體中探索他們的道德成就,然後思考這些道德成就中所蘊藏的倫理架構,進而探討這種架構是否能夠幫助其他的社群。


道德演化


道德觀的發展應類似於生物的演化:人類文明開始時,因為倫理需求不顯著,各部族、社群的道德觀都沒那麼複雜,但隨著人文自然環境背景的改變,各社群都發展出能適應一時一地一群的道德觀,並透過戰爭、貿易、遷徙來交換、溝通一些具有競爭優勢的「道德基因」(一些道德要素,有些學者會用瀰因meme稱之)。在全球化的現代,這種交流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們當代人的責任,則是要思考從世上各類有特色的道德觀點中,是否存在可讓自身社群參照,並讓自身社群朝集體卓越再往前多走一步的「道德基因」。

對於現在,我認為「道德」是持續發展的,不會停頓,因此現實世界中不存在最理想、最美好的道德觀,只存在某種的道德觀;而「你」是誰,在哪裡,會影響這個「相對較能幫助你追求卓越」的道德觀之答案。

對於將來,我認為各社群間有必要進行道德對話,瞭解他人道德觀中是否有可供自身參考的部份。如果不改善自身的道德基因,很可能會因為世界局勢與人類文明的高速發展(環境改變),而在道德觀的生存競爭中敗下陣來。擁有最適道德觀的社群將較容易追求卓越,探索幸福,因此通常在存續與擴張上會較有優勢。

對於過去,我認為歷代的各種道德觀點,都值得進行反省式的再思考,以探討其中是否存藏某些已被遺忘或忽略的道德基因。或許可透過這種道德考古的過程,發現某些過往的道德基因能協助解決當前或將來的特殊倫理問題。


方法


若依這種態度研究,必須具備超出哲學系訓練的多種研究方法,比如說田野調查、量化研究等等。是以我認為,「真正能改善社會倫理問題的倫理學家」,也就是社會所期盼的「那種倫理學家」,至少要具備這些研究方法的基本知識:你不需要學到「能用這些方法進行研究」,但至少要能看得懂「使用這些方法研究的人」到底在講什麼。這樣你才能運用他人的描述倫理學研究成果,如心理學(這是火旺伯可能無意間漏掉,卻是當前最重要的描述倫理學方法之一)。

最近在勢頭上的倫理學家,懂得更多。桑德爾(M. Sandel)謙稱不懂經濟學,看他與某些經濟學家的爭辯過程,或許他對「不懂」的定義和一般人不太相同。倫理學家應該要能說明當前議題,特別是有關數字的量化議題,然後將之拉回進哲學的層次進行探究。

但這不代表描述倫理學的時代來臨,規範倫理學和後設倫理學就此退位。我認為這兩種學門的知識基礎,對任何種類的倫理學研究者來說「都是必要的」。就算不能認同其中的某些古早觀點,至少也要弄清楚他們是如何走向失敗。


經驗


好像太專業了?先煞個車,從頭來過。

十來年前,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職棒放水層出不窮?」

我一開始也坐在書齋中,設想可能的答案。答案很快就出來了:因為職棒球員的道德觀念是錯的。只要好好教他們正確的倫理學觀點,他們就不會再放水了。你是不是也這樣認為?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職棒球員的道德觀真的「是錯的」嗎?

接下來五年的時間,我跟在一支職棒隊旁。看比賽,做問卷,做民族誌。展開行動一兩年後,我火速發表初期的、不太具體的結論,指出問題應該是他們的中樞德行與社會產生偏離,所以會越來越封閉,產生與主流社會不同的價值觀。

又隔了幾年,五年的田野結束,我認為差不多得到具體結論了。在接受一些批判後,我修改初期的看法,提出了第二期的結論。到了這一階段,我認為生病的不只是球員的社群,而是整個台灣社會的價值觀。我們缺乏棒球文化與相應的價值系統,因此只要外在催化條件與環境一成熟,就可能發生放水案。

今年暑假,我在寫棒球倫理學課本時,因為我同時也在讀伊斯蘭文本,意外激發出新的解釋與想法。這新的想法還沒有真正發表過,恕我於此不詳表,但可於此簡述的是,我把前二期的想法用之前沒想過的方式整合起來了,產生了第三期的觀點。這三期的結論差異,有用新資料反駁舊自己的部份,也有三期都相同的部份。但「第三期」不見得是終點,描述倫理學永遠可能有新發現。

三期共通的部份嘛,我在早期的問卷和田野中就已經確認,職棒球員並不是因為「缺乏」道德養成或道德「判斷」錯誤才會放水的,他們的道德反應和知識程度,與一般人沒有明顯差異。他們是活在一個充滿危機的道德體系內,努力想做好人,但這個道德體系本身的缺陷有可能把他們往下拉。

我透過問卷和田野得知這個結果,在學術上,不是「我想不是這樣」、「我才不相信」這種話可以推倒。你要推倒我的看法,要拿對應的研究出來才行。


落差


但很多專業的倫理學研究者沒有這方面的能力,只能在書齋中進行文獻分析式研究。如果他們不對我的描述倫理研究有所指教的話,通常我也不會主動踢館,去推廣、宣傳描述倫理學。但他們若硬要跨過來,卻又沒有相關方法、能力,我的態度就會比較謹慎和苛刻一點。

要和我打筆仗,你得有相當的功力才行。如果只讀過幾本描述倫理學書籍,只修過兩三門方法課,寫過一兩篇論文,那要和我討論描述倫理學問題,就得小心一點。

相對來說,許多做描述倫理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與心理學家,通常也沒有規範及後設倫理知識,他們因此不太會對此二領域議題提出看法(但我確實有碰過,引起小研究室內的一陣激辯XD)。但我不同。我不討論某種倫理學,不代表我不懂,只是我不喜歡討論而已。

如果你要假設我不懂後設或規範倫理,隨便拿本課本,或是只憑幾年前修課的回憶,就想來挑戰我的說法,那是不太可能成功的。我每年的倫理學課程都會教完兩個循環,持續開課的這四年多來,已經至少走完八個循環,將來的一學年我會再加開一門,也就會有四個循環。這代表我會不斷的把基本倫理學理論反覆的重看、重講,我雖然對記誦沒有自信,但把握個七八成應該沒有問題。

所以對於規範和後設倫理學,也不要輕易來戰我。有時候一些踢館的留言,我一看就知道大概是來自哪本課本第幾章,如果是專業研究者,這種挑釁實在是免了。我心情好會和你打空拳出空招,心情不好,說不定會明擺著讓你難看。

知道這個Blog為什麼叫「人渣文本」嗎?
為什麼不是叫「我愛倫理學」、「倫理學小空間」、「推廣倫理學小站」、「倫理學也可以很簡單」、「道德草屋」、「深夜的倫理食堂」?

多想三秒鐘人生可以少一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