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關國軍虐死人事件的第二篇,我要來談一個沒有前篇那麼討喜的哲學話題。
以下我所描述的,是近年退伍者的想法,不見得是十幾二十年前退伍的人能理解的想法。現今部隊和當年最大的差別,在於志願役人數非常多,包括士兵,這會讓背景情境有很大的區別。反正的這次的抗議活動主事者都是年輕人,死的也是年輕人,老人的想法就先不論吧。
回到哲學話題。這個話題,要從我親見的一個小故事講起。
我是步科的預官,在高雄步校受軍官訓時,受的是步兵隊(非機步隊)的訓,用腳走的那種,沒有車車的。當時我有順便寫民族誌(這是一種學術上的記錄,不懂可去google),所以很多事記得還算清楚。我所屬的步兵隊有兩百多個人。
有次在學校後山上課,內容是什麼演習,我沒記載,不過所有人是全副武裝,步槍和班用機槍都帶著。上午的課結束在十一點半,下午的課一點半開始,中間就是用餐時段。大家就坐在樹蔭下等餐車送餐來。聊天的聊天,抽煙的抽煙,看書的看書,講手機的講手機(雖然明文是禁用,但只要沒照相功能,當時是不抓的)。等呀等呀等。等到十二點半,等了一小時,餐車還是沒來,這時很多人在吵閙了。值星官被幾個同學抓出來(同學都是少尉軍官),要他們(三個中隊,所以有三位)打電話去問。值星官打去問了,說車子已經出來。只能等。
居然等到一點,還沒來。「一點」,就是軍人所說的么三洞洞,是個很重要的心理關卡,這個時間點一越過,部隊就出現了一種質的轉變:「嘩變」。上百個衣衫不整的軍人(因準備用餐,「全副武裝」已卸掉)從四方躲藏處湧出,圍繞著值星官大聲鼓譟辱罵,身後就是成排架好的槍和彈(槍是真的,彈倒是空包彈)。「兵變」(真的那種)一詞,我過去只在歷史課本上看過,不知其實況為何,但在那一瞬間,我真覺得兵變(真的那種)好像也不是那麼難發生。
大家也不是真的要取槍或幹嘛,只是「強烈表達」申訴的意願。如果值星官搞不定,大家就要同時越級申訴。沒飯吃,就大家難看。因為都是自己同學,值星官們也為難,正不知怎麼辦時,一位有見地的值星官先站出來講話:「同學!請冷靜!如果大家同時打1985,他們電話會滿線,所以我們等到一點十五分,如果那個時候還不來,我就代表大家打1985,然後和教官協調看下午的課能不能晚一點開始,好不好!」大家哄然同意,四散坐下。這位值星官就這樣敉平了一場兵變。餐車最後在一點十三分抵達。
這只是從軍趣事中的一小件,但裡頭藏著一道意識的潛流:義務役對志願役的不滿。
怎麼看出來的?
我們班隊是由義務役構成。但離開「我們」,當時整個步校除了少數的班隊和教勤兵外,都是志願役。「餐車晚來」,或許有其真正的理由,但人對這個現象的「詮釋」,會受到某個「潛在想法」的強烈影響,而「詮釋」又會反過來強化這個「潛在想法」,兩者交互作用,一發不可收拾。這個想法就是:「他們」在欺負「我們」。
我把故事的圈圈放大一點,我們或許可以更貼近這道潛流。
同樣回到高雄的步兵學校。我在受軍官訓的時候,一直有同梯申訴,打1985那種,或是當面和長官表明。很多人說,申訴會傷害到自己,我看同梯中愛打1985的那些人,倒也還好,或許因為我們是軍官,又是一大群(兩百多人)。只是就算一直申訴,問題也少有解決。大多數的申訴都指向一個問題:「飯」。特別是「飯什麼時候來」的問題。
步兵官,免不了有打靶和演習兩大類課程,打靶在離步兵官營舍很遠的校區最南端,中午只有兩小時的休息時間,走回去吃飯,來回要一小時,因此不太可能走回去吃;而演習課程主要在步校後山,經常從鳳山一路打到大寮去,更無法繞回去吃飯。所以只要上這兩種課,都要靠「運餐車」(軍卡)運餐桶到集結點來,大家就地拿個塑膠袋裝著,隨便吃吃。不過之後聽說出了一些事,學弟就都要走回營舍吃。出什麼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下這命令的長官,大腦應該有點問題。
但運餐車永遠都晚來。十一點半下課,運餐車就是會拖到十二點半才到。大家在那發呆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到下午的課都快開始了,運餐車居然還沒來。去申訴詢問,說車子送餐是照順序,要先送後山演習的其他班隊,才會來靶場,送我們打靶班隊的餐。OK,這說法可以接受。
等到我們進入大量演習課程,這餐車還是遲到。一申訴才知道,原來餐車改成先送打靶的,才送來後山。這下大家火了,這不是婊人嗎?於是四處申訴,搞到大隊長(營長)都快瘋了,每次營集合,都在哀求大家不要再1985了,他說餐車數量、人力都不夠,實在是沒辦法在短時間內送完。
但為什麼老是預官班最晚收到餐,這就是個大哉問了。我們在前山,他就先送後山,我們在後山,他們就先送前山。有熟餐廳門路的人,去問明幾日送餐的路線,還有到底是送哪些班隊。結論是,「他們」先送志願役的班隊,然後才送給義務役的班隊。這個說法一傳開,上頭的什麼解釋,什麼說法,就都沒人要接受了。答案很簡單,「義務役不是人嘛!」
這個解釋好用得很。
休假為什麼沒有別的班隊那麼爽的放法?因為義務役不是人嘛!
裝備、武器為什麼又爛又少?因為義務役不是人嘛!
為什麼下課趕到餐廳,菜都被同中隊的機步士班隊吃光了?因為義務役不是人嘛!
「義務役不是人」這個說法,就成為一種義務役的萬用因果解釋。它是種不滿,也是種自嘲,因為再不滿,狀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直到離校前的參謀主任座談,還是有人在申訴吃的問題,也同樣沒有任何改變。
義務役真的不是人嗎?我相信同梯的人也很清楚,「義務役不是人」不是個完全正確的答案。因為志願役的幹部確實有想辦法在解決問題,不過有一些客觀條件是沒辦法解決的,只好一直爛下去。當然,有時餐車真的準時到了,大家的腦會自動刪除這種記憶,因為這記憶不合於那意識的潛流。
但「義務役不是人」是個完全不正確的答案嗎?我想大家也很清楚,這個答案有部份是真實的。有些志願役幹部或學員,確實是優先處理志願役福利,才來處理義務役問題,理由不見得是歧視,而是因為義務役很快就離開部隊,「投資」起來沒有那麼多價值。很多義務役也自認不是人,上課考試,甚至連掃自己營舍的地都在擺爛,「自己人」都不想把你當人。
「義務役不是人」雖不盡正確,但很好用。好用到退伍多年以後,它成了一種省略、概括的「總體答案」,仍在回應所有的提問。我相信許多義務役都有類似的經驗,也因此抱持著相同的答案。志願役也是。
現在,義務役和志願役的口水互噴,雙方背後都樹了一面大旗,上書「義務役不是人」等六個大字。大家都陷入一種集體的迷思,沉浸在過度簡化的夢境中,不可自拔。洪仲丘的死或許和此關係不大(或許有人認為關係很大),但他死後兩造的對話、溝通,確實緊緊扣著這句「隱藏的神話」來進行。
這不是種良性的溝通,因為「這話」有問題,我們無法預設一個有問題的前提來推展我們的論證。就技術面來看,「義務役不是人」應該是義務役先發明出來,是以這場戰爭對誰有利,看來很明顯。國防部節節失守,一路潰逃,事出有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