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課,唸到某個隨堂作業題目時,突然想起李光耀。題目是這樣的:
「你覺得是大自然裡溪流中的魚比較快樂,還是有錢人家水族箱中的魚比較快樂?」
這個題目有幾個思考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考量到大自然溪流中的魚有比較大的生活空間,可以自由探索,但其生存環境充滿危機,除了有獵食者,還有天災、疾病、糧食不足等等的威脅。而有錢人家水族箱中的魚,空間雖然小,卻不太會受獵食與其他的威脅,生病了甚至還有藥可醫。
第二個層次,是像莊子與惠施在橋上的對談相仿,思考人是否能夠得知魚的想法,或魚是否有價值觀,是否能把人的價值喜好套用在魚之上。
第三個層次,則是類比到現實世界了。比如說李光耀。
台灣的老人們普遍對於李光耀的王國有某種欽羨,他們相信過去媒體宣傳的新加坡神話,認為那是個理想國,所有人安居樂業,收入頗高。這些老人也鼓勵年輕人向新加坡精神學習,去新加坡工作更好,如果能把台灣變成新加坡,那也不錯。
台灣的年輕人則持批判的看法。他們透過網路的充沛資訊,知道李氏王朝表面之下的政治黑暗,鄙視這個獨裁政權,寧願有自由,也不願意有更多的財富。他們認為就算犧牲自由,也換不到那種財富。新加坡是特例,不會是客觀的標準答案。
老人會責怪年輕人,說年輕人沒有勇氣跳出舒適圈,年輕人責嘲笑老人資訊落後,把造神宣傳當真。
回到魚。那新加坡是大自然溪流,還是有錢人的水族缸?
在「宣傳」之下,新加坡看來是大自然的溪流,是自由貿意的軸心,是能力者撕殺的競技場,你如果夠強,就該去挑戰看看。在那,勝者可以獲得最多的好處。
但相對來說,新加坡政府的統治,是無微不至的生活管理,以及鋪天蓋地的思想管制。小到口香糖、是否該在家中煮飯,大到政治言論,新加坡政府都想管,也都能管。新加坡不會亂,是因為政府都「搞定了」,這就像是有錢人家的水族缸了。
或許可以這樣說:李光耀留下一個大自然溪流造景的水族缸。不論是台灣老人或年輕人,都很清楚那是溪流造景的水族缸,只是各自選擇想看的那一面,利用這一面來闡述自己的意識形態。有時抓著溪流面、有時抓著魚缸面,兩造都是如此。
這種論辯不會有結果,是把個人喜好偽裝成倫理與政治哲學爭論。
如果還是想不透,請回到莊子與惠施的問題。「你又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很快樂?」「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很快樂?」
這爭議牽涉到客觀知識與主觀感受的差別。「關於新加坡」的知識可以是客觀的,是第三人稱的,能夠透過一定的學科典範溝通討論。但「新加坡這種生活形式是否快樂或良好」,則是第一人稱的,由自身出發的感受,是主觀的。
混淆兩者進行判斷,當然就會一團亂。我們可以客觀的討論新加坡的政治實境與社會福利,但是想客觀的討論出「我們應該喜歡新加坡生活形式」,這就辦不到了,因為這跳出倫理學而進入個人欣賞的層次。
老人欣賞新加坡的某一部份,年輕人不欣賞新加坡的某一部份,但大家又裝得好像是在討論某個嚴肅的政治哲學主題,這就是台灣在李光耀死後所出現的知覺錯亂。
其實沒有真正的魚,也沒有純粹的觀看者,沒有標準的溪流和水族缸。我們都透過「看」而自得其樂,差別在於,是不是清楚自己真正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