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弟放學走路回家,其實只要十分鐘。但他每次都會花個兩倍時間。
上學倒不會這樣,因為他上學都差那一兩分鐘就遲到,所以他總跑得飛快,只要花五分鐘。
放學時,他總在棋盤般的巷弄裡繞來轉去。也沒不想回家,就是喜歡這樣繞,每天繞不同的路,從不同的角度,看每一家的相同的人事物。
忘了是哪一天開始,老皮出現了。
小胖弟已經想不起來,老皮之所以叫老皮,是因為他有個很怪的姓:「皮」,還是因為他穿著皮衣。就只記得他叫老皮。
一開始,老皮是站在巷子丁字路口。小胖弟發現他,他也發現小胖弟,對小胖弟笑一笑。小胖弟知道他不是這附近的人。這附近,聽阿公說,都是住著老師。老皮不是老師,因為他總是在那邊站著。
一陣子後,老皮有了椅子。其實是凳子。老皮坐在那,看看報紙。小胖弟有時可以看到老皮,有時看不到。換了個人。
那個地方都有人在,但不一定是老皮。其他的人,小胖弟都記不清了,就只記得老皮。只有老皮會對他笑。
「小胖弟,你到底住哪裡呀?每天都看你走不同的方向?」老皮笑著問。那是他們第一次交談。
小胖弟知道老皮不是警察,所以沒理他,快快跑開了。之後幾天,小胖弟還是從那過,一樣有時可以看見老皮,有時看不見。有時老皮會對他講話,有時小胖弟會問他話,但都是一兩句就過,沒有真正聊起來。
又隔了一陣子,老皮養了隻白狗。應該是揀來的,因為小胖弟在別的巷子看過這隻白狗在流浪。白狗很瘦,老皮拿自己吃剩的餅給牠吃,白狗就留下來。
小胖弟覺得老皮是個好人。
不知什麼時候,小胖弟已經知道老皮叫老皮,而白狗呢?
「就叫白狗。」老皮笑著說。
每天老皮坐在那,白狗也會蹲在一旁,等著老皮分餅給牠吃。
小胖弟也會帶點碎餅乾給白狗吃。因為他自己也要吃,所以當然只剩碎餅乾。小胖弟可沒那麼有錢。
因為這樣,他才知道,老皮有白狗以外的朋友。有些朋友會來找老皮,聊幾句話,也來餵白狗。小胖弟看看他們,才發現是附近看過的臉孔,但想不起來是住哪幾家的叔叔和阿姨。
有天餵完白狗,有位叔叔離開的方向,正好和小胖弟家的方向一樣,他才知道,這個叔叔是住在車子裡的。那叔叔打開路邊一台車的車門,就坐進去。看到隨後而來的小胖弟,笑了。小胖弟也笑一笑。
過了一段時間,白狗漸漸變胖了。
已經忘記是哪一天,好像是晴天,也好像是雨天。小胖弟放了學,直接往老皮那走去。小胖弟也想不起來,是遠遠看到老皮在招手,還是自己就想找老皮,但小胖弟就是跑步去找老皮。老皮也在找小胖弟。
老皮身邊圍著幾個叔叔伯伯,大家看來都不是很開心,除了老皮。老皮露出笑容,「小胖弟!我有件事要麻煩你,可以帶我去找你爸爸嗎?我們帶白狗一起去。」
小胖弟知道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找大人的事,應該都是很重要的事。他領著老皮,往家的方向直奔。老皮也領著白狗,半拖半拉的跟著。小胖弟的家很近,在條小巷子裡。
小胖弟推開門,大喊:「爸爸爸爸!路口的老皮找你!」
老皮抱著白狗,站在門外。小胖弟爸爸扔下手邊的工作出來,一看到老皮,馬上客氣的講起國語:「長官你好,有什麼事情嗎?」
「不好意思,」老皮也低著頭,摸著狗,「之後我們大概不會留在這邊了。這隻白狗,我們帶不走,但也養的有感情了。我想牠和你們家的小胖弟也算有緣份,可不可以麻煩你們先寄養著呢?我這有點錢,就麻煩多添點……。」
小胖弟的老爸連忙推辭,說狗可以養,錢不能收。兩人推拉一陣。小胖弟已經忘了他們後來講什麼,只記得老皮邊道謝邊離開,而老爸沒有收錢。
白狗呢,之後就改叫老皮狗,又多活了七八年才死掉,那時小胖弟剛考上大學。
而小胖弟再也沒看到老皮了。每當他牽著白狗在巷弄裡頭繞,都沒再看到老皮,和其他的叔叔。只剩下一座崗哨,經常是空空的。
他還記得自己抱著白狗,看著老皮消失在巷口的那天。小胖弟覺得自己好像幫老皮完成一件任務。
他才想起來,好像正是老皮教他「任務」這兩個字。
「是任務啊。」
他也想起來,當年老爸躲回陰暗的工作小間時,用台語低聲說的那句話。
「唉。聽人講,彭明敏偷偷走出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