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為何不同情立法院



公投盟帶領的反核四團體包圍立院主要出入口,檢查所有出入者的證件,且不讓立委自由出入。這造成立委、備詢官員、立院職工、記者,與相關廠商的嚴重困擾與不滿。

公投盟此舉當然引起很多法律與道德面上的爭論。法律我不懂,就規範倫理學來講,這可不是一兩千字能解決的問題。雙方都有一些自認較對方崇高的價值根基(民主代議精神VS搶救台灣第一),我不認為其互辯的過程能得到足以說服對方的強力論述。

就我個人直覺的判斷,其實公投盟此舉有點意義不明,要獲得完美的道德證成不太容易。另外一邊呢?天才太多,我想倫理學對這些天才沒啥意義。因此規範倫理學在此會當機。

但我這篇想談的是描述倫理學,從描述倫理的角度,可以發現一些很妙的現象。在我個人的朋友圈中,立院相關從業人員對公投盟是罵翻天了,但立院以外的人,卻多在看好戲。他們要嘛認為這是立院「活該」,不然就是表示「知道了」的一聲「哦」,真正會幫立院講講話的人,好像都是鹿茸哥的支持者(包括現在不敢講自己支持的支持者)。

這樣的輿論力量差異,也直接施加回立院身上。蕭美琴出來抱怨兩句,就被鄉民電爆,只能第二天摸摸鼻子出來道歉。為什麼會這樣?蕭的抱怨有什麼錯嗎?其實仔細看看她的論述,也不能算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你擋她,她唸你,還蠻自然的。她後來道歉的那篇還比較不自然。

那為何大家不同情立院?

「同情」是很重要的道德啟動機制,我們經常因同情而展現道德行動。當他人受難時,我們會感同身受,並且產生出強大的道德動能。330會那麼多人,就和324幾十個被海扁的人有點關係。

同情機制的前提是「能夠類比」,才有辦法推己及人,當你覺得被打的是和你同一類的人,你就會「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有些人同情心強,類比範圍大,連個雕像被爆頭,他都會覺得「好痛」,「不應該這樣對待雕像」。有些人同情範圍小,連隔壁老王被爆頭,他都不會有什麼感覺,「喔,隔壁有住人嗎?」當成是踩蟑螂噴汁一樣。

對於當前立院「受難大眾」的無視如此強烈,或許代表「他們」被排除在多數人的同情範圍中,也就是「非我族類」。他們被看成是蟑螂,所以只能獲得「喔」「活該」。

可他們都是人呀!有些還是正正當當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哩。我認為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大家認為「這是對他們的某種集體懲罰」。這是立院集體的業力引爆啦!

可是立院大德到底有什麼道德上的「業」呢?

除了過去立法院超廢所帶來的印象分數外,太陽花在410退場,立院搞到四月底,卻什麼屁都沒搞出來。就像一位以前很廢的某甲,被某乙騎在頭上賞巴掌,因此發誓會好好重新做人,結果某乙離開後,某甲又開始耍廢。

有多少人會同情某甲?沒再騎回他頭上去打臉,已經算不錯了咧。

和太陽花相比,立院實在廢到讓人懶得講,當然也懶得同情。請想想:
四月十日以來,立法院諸位大德做了什麼利益眾生的好事?
四月十日以來,立法院諸位大德又做了多少鳥事?

如果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明顯不平衡,那麼,真的,很難,同情,的啦。



2014年4月29日 星期二

將會出現的社會運動團體




從太陽花學運以來,社會運動一個接一個。雖然參與者都有固定的脈絡,不過也慢慢轉變出新的方向。在和朋友討論後,我認為將來或許會出現以下這些新興社會運動團體。

一、反共救國團

雖然我們已經有救國團了,但是他們早已從反共救國團轉型為青年救國團,變成地球村美日語之類的補習班,不反共也難救國囉。但救國團的名稱那麼響亮,我認為一定會出現仿冒團體,而這個仿冒團體是真的要反共救國的。

我們社會上現在有兩股人馬,一股是非常反共,認為自己國家自己救的那種,他們看共黨非常不爽,也看在台灣的共黨同路人非常的不爽,他們更看主張和平路線的太陽花和嘴炮路線的大腸花不爽,因此自行全面武裝勦匪,四處找親共人士的麻煩。這是第一票可能組成反共救國團的人。

第二股可能成為反共救國團的力量,是來自傳統國民黨部,不定還來自復興崗,因為聽復興崗他們超哈小蔣的。這票人可以稱為蔣公黨,是1950-1980年大小蔣極盛期意識形態的忠誠支持者。他們不只是會唱種花敏郭而已,他們會真的武裝重振中華民國。他們搞的活動有可能是佔領中正紀念堂,並以那個大廟本體為根據地,出發清勦島的匪諜和為匪張目的不肖匪報。每次出發勦匪前可能都會祭拜大廟裡面的蔣公一下,出去殺朱拔毛後,會把匪首抓回來當作祭拜蔣公的三牲。

因為有這兩股龐大的力量存在,所以我認為反共救國團非常有可能出現。不定兩股都會各有一團,然後在總統府前互幹哩。

二、警察糾察隊

因為警察打人時都沒有識別標誌,造成了假警察和警察暴力無從察的爭議。當這種爭議不斷上升,就會出現警察糾察隊了。

「糾察隊」和「醫療通道」由太陽花學運發揚光大,彰顯了秩序與人道兩大理念。本來糾察隊是用來管抗議者自己人,不過當滿街都是沒有識別標誌的「可能假警察」時,就自然會出現裝備完整,武力強大的警察糾察隊。

這些警察糾察隊可能是由抗議民眾組成的,因為他們受被警察痛打又抓不到兇手;也可能是由警方的警眷或退休人員組成的,因為他們想藉由這類團體來端正警察形象,或漸次發展出警察工會。

這些警察糾察隊會以全副武裝的方式,站在警察的旁邊,當警民衝突發生時,就衝過去把沒有識別標誌的警察拖出來痛打,用束帶綁好,然後用一週不會褪色的墨水把對方的臉塗黑,方便之後檢方的偵辦。他們不定也會買水車之類的東西,以免這些沒識別標誌的假警察反抗。

當然,隨著警察糾察隊的誕生,假警察的狀況不定也會惡化,出現「假警察衝組大隊」,待機襲警察糾察隊。這就形成了一個不斷發展的食物鏈:民眾抗議,沒識別標誌的警察打民眾,「警察糾察隊」打沒識別標誌的警察,「假警察衝組大隊」又打「警察糾察隊」,「反假警察衝組大隊糾察隊」又追打「假警察衝組大隊」......

我們都知道,食物鏈越多層,越完整,這個生態圈就越健康。因此這樣的發展真是可喜可樂。

三、天龍人末日教

這個末日教已經在發展了。很多天龍人之前過太爽,這一兩個月以來,卻是真的感到挫賽。

他們認為學運份子在亂,社運份子在亂,現在連一些媽媽小孩都出來亂,社會失序了,每天優雅的生活節奏被打亂了,更要擔心會被衝組抄家,發生革命,共黨打過來,一切好日子就沒了。

學運剛開始時,他們還振振有詞指責學生不禮貌,接下來是罵不理性,再來是罵暴力,等到衝突升高,他們開始喊暴民要冷靜,發現沒用後開始哀求大家回去靜坐,又發現沒人理,最後只能開始祈禱。這時宗教就誕生了。

其實這是因為他們始終都只是嘴炮,事都沒幹,當然沒效。或他們一直以為馬英九政府可以控制住局面,但這樣想就太樂觀到形同智能不足,因為就是馬英九什麼都搞不定,街上才會滿滿都是人。

這個宗教需要一個引領教團的大師。我不知道這人是誰,也許是偉忠哥,也許是飛碟三寶,也許是馬英九的女兒老婆也不定。

這個新興宗教可能會在奇怪的地方祈福:當抗議份子大鬧中正一管區時,他們會在貴婦百貨集體靜座,不定還會叫個馬卡龍來配一下。(最好不要叫麻辣牛肉拉麵,我上次吃過,非常普通。)

他們企圖以這種虔誠的靜默和消費活動來感動上天,以免台灣的集體業力一次引爆。這種末日教的高潮就是末日來臨(核四爆炸?中共打來?帆廷稱帝?台灣不再賣馬卡龍?)與救世主的出現。之前他們曾以為白狼就是那個「THE ONE」,但目前看來是有點失望。不過救世主還沒來,或許代表一切還OK


將來會出現的超炫社運團體,當然不只以上三類。或許也會有「帆廷神教」,「究級正版奧義基進側翼」,「悲(逼)哀NGO」之類的現有團體演化也不定。為什麼會這樣一團亂呢?

因為,只要馬英九這個輻射核種不改變,台灣人民出現什麼突變與演化,都會是很合理的。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嘛。







2014年4月28日 星期一

為什麼科學說服不了反核四的人?




「擁核四」派心中最大的疑問,就是為什麼「反核四」派不聽他們超科學的分析。這有很多結構性的問題,但說穿了,你講話要有人聽,基本邏輯一定要顧,而「擁核四」派連說服的邏輯都沒有。

首先,你是在說服,不是在獨白。

你不是憑空唸出一堆科學數據就好。我發現許多擁核四的要來「戰」,最常見的方式就是貼出一長串的數據或文字。這種東西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看到這麼長的文章就自動從眼前刪除」,而且一貼再貼,刪得就更嚴重。

你文章為什麼沒人看?因為你講得很失敗。而把「話講到讓人想看」也是一門科學(認知科學)和專業技術,你在顧核能科學時卻沒有考量到還有別種科學,你真的科學嗎?

其次,你要面對對方的邏輯。

很高興你通過第一關,你講話有人想聽了,接下來你要幹嘛?你要瞭解人家的邏輯是什麼。

我發現許多擁核四戰神都是以「你們之所以不挺核四,就是因為不科學啦」的一句話將對方的推理做結。阿你是和他很熟嗎?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嗎?或只是他肚子裡的大便?

反核四者不太會有什麼細緻的理論推理,他們反核四的主要脈絡就兩個:

A.     核四永遠蓋不好,那是用來賺錢的(這是我的立場,所以排第一個)。
B.     核四運轉會產生重大危險,會出人命。

這兩點是不同的脈絡,你需要不同的邏輯來對辯。
對於A,你要提出避免貪污的實際策略,或你有什麼科學技術去除貪污也行。

但擁核者還是一直貼核四數據來搞笑,請問這是要回應什麼問題?我要你提出避免在核四上面貪污的方法,你給我一堆數據幹嘛?已經被貪了那麼多?將來還要貪那麼多?好歹也貼個因核四貪污圖利被抓的數據吧。

我們向法國買戰艦,被貪那麼多,那就要提出解決貪污回扣的方法,結果你一直貼拉法葉的數據給我幹嘛?

提不出解決方案就閉嘴嘛!若這是你們現在無法解決的問題,就快想科學辦法解決呀!

「啊,這是人文社科領域的事。」現在就需要文組了哦?

對於B,你要「讓他們相信核四是安全的」。

重點在哪裡?再把這句話看一次:「讓他們相信核四是安全的。」

重點是「相信」而不是「核四是安全的」,你的論述要取得對方的肯認才行。

舉純國外數據,無法獲得對方肯認,因為你無法證明那和國內情境必然連結。

舉國內數據,也無法獲得對方肯認,因為這個政府已無法取信於民。你貼什麼網站都沒用,因為人家都會質疑「這檢測誰做的?」「標準誰定的?」「有客觀第三方驗證數據嗎?」一直問下去,一定會碰到透明度的極限。

那怎麼辦?重點不是資料量,是在取得信任,那就找能贏得對方信任的發言者來講話呀!
這不就「不科學」?這也是種科學,是心理學。

有些擁核四者因此轉去探討經濟學問題(哇這夠屌,一下從核能跨來社科的經濟學),認為反核四會帶來高電價,很高的外部性(污染)等等。這是現在主流的說服策略。

但同樣的,我們如何確定這些數據是準的?這些都是對於未來的評估,講到經濟學對於未來的預測準度嘛……。我不是對這個學門有意見哦,重點一樣是,大家相信嗎?大家會認為這些數據是客觀算出來的,還是被「微調」過的?

又回到相信的議題。你要怎麼樣才能贏得信任?

這絕不是抱著科學聖經就可以辦到,如果你找不到具有說服力的代言人,你就需要更冷靜的對辯策略。你可以選擇進入對方的邏輯,提供擔保來獲得信任。向銀行貸款的原理懂吧?如果你面子不夠大不能信貸,就提供擔保吧。

B觀點的反核四者,其推敲很簡單:

「核四蓋好我會死,核四不蓋我頂多是多花錢。」

而擁核四者目前反對B觀點的對應策略是:

「核四蓋好我不會死還可以省錢,核四不蓋我多花錢。」

前面說過,這種策略沒有說服力,因為就算核四蓋好了,也真的出事,你要出來負責嗎?不用。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咧。要在沒有名譽信用的狀況下取信於對方,就要涉入對方的利益互動關係中提供擔保,比如說:

「核四運轉出事的話,我就剪LP(捐出全部家產)(幫忙你追殺馬英九)(率先衝入救災)以示負責。」

或許真有人敢這樣提供擔保,但多數擁核四者敢為核四提供「可以對應於死亡」的擔保嗎?就算提供,人家也不見得會買帳,別說是不提供了。如果對科學那麼有信心,為什麼不提供?為什麼連「嘴炮式」提供都不願意?

因為你心中有懷疑。當人家站在抗爭第一線被打的時候,心中對於自己的主張是充滿信心的,否則不會站在那。

別把責任推給科學,科學無法提供擔保,科學若是人對世界的描述,出錯了可不是世界要負責,是人要負責。


最後一點,科學到底是什麼?

我發現擁核四者有點像「科學教」的信徒。他們之中有些根本就沒什麼科學系統概念,抓到某種可靠數據,就把它當神拜。他們似乎不清楚「可靠」這個概念也是很模糊的。甚至「科學」這個概念本身也是很模糊的。良善的科學家應該體認到這種模糊性。

多數人只學過數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大學以上還有各類延伸的科學,甚至也有社會科學(雖然一些自然科學家不承認)與人文科學(更多人不承認)。這些「科學」之中有什麼共通性?「科學」的核心是什麼?「科學」有核心嗎?

定義科學是什麼,又是個專業學門,沒那麼簡單的。我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科學教的信徒並沒有真正關切這個問題。他們只是看到數據「便信了」,看到大師「便信了」,看到一堆學者「便信了」。阿麵。

如果知識的起點是懷疑,那他們懷疑錯方向了:他們熱衷於懷疑他人,沒發現知識的誕生,是從懷疑自己開始的。

你要先去除自身的懷疑。那就不妨來個實驗,你願意以剪LP來替核四的安全擔保嗎?(抱歉這邊有點性別歧視,因為我發現擁核四的男性比例高到誇張,所以歧視一下)

如果你「有點遲疑」,認為「這關我屁事」,很抱歉,人家可認為核四運作會造成LP爛掉哩。當人家覺得自己LP會爛掉的時候,光是憑嘴炮和數據就想說服人,是不會成功的。


2014年4月26日 星期六

為什麼國民黨批林義雄會讓人特別火大?





有網友來信我:「雖然批評的容一樣,為什麼國民黨批林義雄會特別讓人火大?」

這碰觸到一個倫理學議題:「不以人廢言」。 在邏輯上,的確不該因人廢言,若是你因為消息來自一些八卦雜誌而選擇不信,那就犯了一種叫「起源謬誤」的錯。八卦雜誌多少有一些完全真確的訊息,你面對每一起八卦新聞都該小心求證。

但「不以人廢言」,在「為什麼國民黨批林義雄會特別讓人火大?」的問題裡,卻是全然另一個面向。國民黨在這邊並不只是一個消息來源,而是論證建構者,其背景脈絡就會影響我們對文句的解讀。

我在很久以前某篇回應讀者文章裡,曾經提過講話者的身份會對話語意義造成影響。當然,我和蘇貞昌出「一加一等於二」,意義差別不大,但我和蘇貞昌同時出「民進黨已經沒救了!」,大家都知道差別在哪。

這是因為後面那句話包括價語詞。價語詞不會飄在空中,一定會連結回特定的言者。價語詞有倫理或美學兩類,這兩類評價都會和言者的成長、生活背景脈絡有關。當一個民進黨人,或是一個民進黨舊部:「林義雄不是永遠都對,他曾經有過錯誤的判斷,像是立委減半。」這會有其獨特的意義,也和國民黨人出同樣話語時的意義大不相同。

有人會爭議這類對林義雄的批判是「對事實之描述」,不涉及價語詞;但有沒有價語詞,並不是由言方來決定,而是由聽者。言者就算無心,聽者也會有意。像「黑人在NBA的得分數據表現整體而言優於白人」是事實描述,還是有價判斷融入?想想為什麼黑人可以稱黑人為「nigga」,白人講就該死。

當我們聽到國民黨或國民黨人批判林義雄的判斷不智或行為不義時,我們會將國民黨過去的老帳連結到言者的身上,一併理解。這就會讓國民黨自認的「客觀事實描述」變得非常的不順眼。

我們會認為國民黨沒有資格講出這種話,這種「資格喪失」是來自於林義雄與國民黨政權長期互動的故事脈絡,也與國民黨在台灣的政治形象有關。

一些國民黨政權的外圍份子,像是唐湘龍,董智森,他們的發言,更讓人聯想國民黨並沒有理性分析的誠意,而是一種「假客觀」,其實際意向會透過這些外圍份子表述。就算國民黨想把他們推開,他們是外人,但你平常受惠於這些人的宣傳,現在出事就想把他們推開,「聽者」是不會接受的。

我們理解世界時,是採用「統覺」,以融貫時空的方法來理解,所以總是在算老帳,牽東扯西 。這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我們的一生是連貫的。

國民黨及國民黨人若要抗議不公,都在背前人的老債,那就至少從現在開始好好做人,慢慢扭轉這種價脈絡吧。當然,國民黨會改的話,就不會鬧到今天這種田地了。

所以說,這是活該。


談學運的造神



太陽花學運造出了帆廷二神,之後又造出公投盟的蔡神,許多社運人士和批判者認為這是活動的「劣化」,「不應該如此」。講到「應不應該」,那就是倫理學的議題了,所以今天我就來探討一下造神的議題。

本文極長,想吃清淡小品來點小確幸的,可直接跳到最後的結語。



「造神」在倫理學上可能有三種值:對的,錯的,無關對錯的。

先看到認為「不該造神」的論證。我只挑選幾種主要的論述。

A1.「他們是人,不能被造為神。」
A2.「被造為神的人,將會收割大家的共同成果。」
A3.「學運追求平等民權,是來自公民的訴求,不應該出現突顯少數人的造神活動。」
A4.「造神活動只是媒體灌的迷湯,是種破壞學運的陰謀。」

再來是認為「可以造神」的論證,一樣我只選幾種主要論述。

B1.「他們本來就擁有足以成為神的特質。」
B2.「為了宣傳的需要,造神較能凝聚眾人的目光與動力。」
B3.「為了建立強而有力的領導中央,強化某些人的曝光與權力是必要的。」
B4.「媒體主動提供曝光的機會,結果是好是壞要看個人的運用。」

是否存在道德中性的行為,尚有爭論。不過有少數人認為造神是道德上中性的。

C1.「造神是所有人類活動的必然,無法避免。」
C2.「造不造神都對結果沒有影響,所以沒差。」

我整理並排序過這些論證,你不難發現AB之間已存在辯證關係,A1B1是一組,其他依序成對。我們就一組組的檢視看看其中的倫理學脈絡。

第一組

A1.「他們是人,不能被造為神。」
B1.「他們本來就擁有足以成為神的特質。」

這一組爭論牽涉到神的定義。學運中的「帆廷二神」是哪一種神?

被崇拜的偶像? 擁有神性的人(像古希臘那些英雄)? 擁有人性的神(像中國傳統信仰的神)? 或是超越的位格神(猶太基督信仰那種)?

應該不是最後那種,因為我們都看得到帆廷二神。也不會是擁有人性的神,因為帆廷都還是肉身。

那他們是擁有神性的人嗎?的確有這個味道。他們的「智力」與「德行」被誇大、傳說化,但他們也有脆弱的肉身和人性。我們先保留這種定義。

最後一種是被崇拜的偶像。我相信對帆廷二神的批判,在這種意味上是重了些。他們的確有很多「信徒」「粉絲」「迷」以追隨偶像歌星的方式跟著他們。

製造「偶像」之所以「錯」的理由主要有二,一是把非神的當成神(來自基督教的神學傳統),以及此舉是把人「物化」至失去人性(來自批判理論傳統)。台灣多數人不是基督徒,第一點可以先放掉不論,先看第二點。

來自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傳統很在意人類活動中「剝除人性」的部份,他們談異化或物化,認為這是道德上錯誤的,讓人變成「非人」。台灣的社運份子多來自這種傳統或受其理論影響,自然會認為「製造偶像」是錯的。

描述倫理學者會進一步思考這種「觀點」是否廣為台灣人接受。

我們在現實社會中還有許多偶像。除了政治偶像外,還有宗教偶像、影視歌偶像、商業偶像(成功的企業家)等等。偶像這麼多,拜偶像的人也多,我們實在很難相信這樣的社群會認為「製造偶像是錯的」。

我相信多數台灣人也認為「利用他人或自己的人格來追求某種目的」可能是錯的,特別是追求金錢方面之目的,就「比較容易有錯」。但如果是為了國家或某種遠大的目標,把人改造為偶像,可以嗎?

為了某些遠大目標,很多人願意犧牲生命或人格、人性,那把人改造成偶像,也可以達成遠大的目標呢?這似乎變得更正面了,因為當偶像有時還蠻爽的,不算是犧牲。

如果是為了破除黑箱,為了台獨建國,為了終結核四等等的目的,或許「可以」製造一些偶像。如果連「製造偶像」的道德性都可以證成,那就別說是「神性的人」。

古希臘的英雄之所以有神性,是為了因應其社會角色。我們現在社會中也有許多被認為是「神性的人」,他們「被認為」擁有如神的能力(如陳金鋒等一流運動選手),或是擁有如神的德行(一些高僧大德,這我就不談實例,因為會引發爭議)。「我們」需要「他們」在社會上扮演一定角色,來執行社會任務,例如幫我們贏一兩場重要的比賽,出來勸大家捐錢等等。

這些人的生命完整性勢必被破壞、壓榨,以符應這種社會責任需求。我曾寫過一篇關於陳金鋒的論文,談的就是他被社會過度壓迫,以至於人生扭曲的困境。但我們需要這些人協助匯集社群意識,以追求「共同善」。他們可以讓大家停止爭吵,並主動交付某種集體、共同的資源以協助社群達成任務。

這種過程有對也有錯,社群需要他們的同時也壓迫了他們,他們享受神的利之時也承受了神之弊。這不是簡單的利大於弊的問題,這之中的利弊難以計算。在一般狀況下,台灣是樂於壓榨「神人」而追求特定目標的社會,比較傾向社群主義,因此B1的支持者勢力會較強。

這不代表他們是「對」的,我們還要往下看。

第二組

A2.「被造為神的人,將會收割大家的共同成果。」
B2.「為了宣傳的需要,造神較能凝聚眾人的目光與動力。」

這兩點都延續前一階段的理路。A2認為造神到最後,會讓「稻尾」通通被「神」割走。而B2似乎認為被割走沒差,主要還是要看事情能不能搞定。

A2B2有一個語詞的歧異,就是B2顯然是「有意」的造神,A2則較為不特定。這個差別會影響兩者在倫理學上的勝負。

「造」這個動詞有兩面,一種是無意識的,一種是具有明確目的。無意識的造神,可能是一堆人覺得顆石頭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就幫他綁條紅布,插兩根香,最後就變出個石頭公了。而有意的造神,像那種影視歌明星,就是商業體系花了大錢,經過細心規劃搞出來的。

以規範倫理角度來講,某些義務論者會認為造神必然是錯的,不論有意或無意,目的論者會看是善意或是惡意(或結果如何)。

但從描述倫理的角度來看,台灣人是義務論的很少,而且通常是像洪蘭或李家同這些人。呃。

多數台灣人是目的論,對無意行為的批判較若,而有意的行為,則要看是善意或惡意。善意或惡意,會牽連到「造神者」,這可能是「帆廷本人」,或是學運的「決策圈」,或是其「擁護者」,也可能是「反對者」或「媒體」。我們依序探討。

帆廷二神,是有意自造為神嗎?

他們之前搞了一堆活動,弄了幾年,卻只有十幾二十個信徒,成效很差。但現在一個月內突然多了一千倍以上的信徒。或許這是過去行動積累出來的什麼「業力引爆」,但我實在看不出在「自我造神」上,他們這一個月內有什麼特殊表現,因為他們這一個月幹的事,和之前沒有太大不同。我認為應排除「自我造神」的可能性。

其次是「學運決策圈」造出帆廷二神。這有點可能,從外在來看,他們先是以帆廷為主,之後又推出一堆長相好看的新秀,效果也不錯。從公關的角度,要說這沒有規劃過,鬼才信。哪會這麼剛好,學運圈就沒有死肥宅和猥瑣哥嗎?

不過,這種做法算是惡意嗎?放個帥哥在邱毅旁邊超級比一比,感覺好像有點惡意哦?但在倫理學上也還好啦。要說善意,也沒那麼光明,他們的企圖就是讓門面好看一些,一如正常的廣告宣傳效果,只要沒有藉此夾帶不實產品,就不算是惡意。

那帆廷算是不實產品嗎?似乎有幾分不實味道,許多批評者強調兩人「沒到那個程度」,但在信徒的眼中卻直達「可以當總統的等級」。如果決策圈真有這種過頭的操作,那在道德上確實有錯。不過決策圈其實也只是推出這個產品而已,造神的推手不只他們。

「擁護者」,也就是信徒們,錯的成份可能還大一些。帆廷的形象很快就擁有一大堆副產品,軍綠外套、小熊,腐女化等等,這種原有符號的再製,讓他們從「形象良好」變成「神格化」。

雖然可能是出自「愛意」,但這種行為的確會讓「他者」覺得點點點點,甚至當事人、決策圈也會覺得點點點點。不過,如果學運決策圈認為這種發展「有助於推展其理念而接受」的同時,就會有點道德疑義了。這可能是種墮落。

這時我們不妨看看反對造神者。反對者其實也參與了造神,本來沒那麼「神」,你一直罵他們是「造神」「造神」,ㄟ,對方就真變成神了。

而且被造為神的不只是帆廷,批判他們的,比如說妖西,也可透過這種批判過程「自造」為神。

這突顯「造」與「被造」是一體兩面:我們把帆廷推舉為神,我們自己也會成神,因為我們有的「造神力」,也是一種「神力」。所以每位幫帆廷按讚或按幹的,也都是小小的神。就算偉忠哥走音了,他也成為頗有喜感的神。

這種力的相對性沒什麼新意,很多學者討論過了,可在倫理學上的意義呢?這種行為就是常見的「互捧」、「造勢」或「作秀」,你看很多國民兩黨民代對罵,其實是要拉抬彼此聲勢。如果是為了「你紅我也紅」「你爽我也爽」,具有某種「分享」與「共榮性」,實在不能說是惡意。當然也沒善到哪邊去。

我們還需要更多的資訊,需要看到第三組。

第三組

A3.「學運追求平等民權,是來自公民的訴求,不應該出現突顯少數人的造神活動。」
B3.「為了建立強而有力,能夠打敗政府的領導中央,強化某些人的曝光與權力是必要的。」

這第三組的論述可以說是雙方的核心主張,於此展示了最關鍵的態度與立場。

A方認為在這種追求平權的場合,造神就是不對的,尚不用看到其結果,是種強硬而缺乏彈性的態度。A方於此傳達出某種義務論傾向。

B方則有很強的目的論風格,有點為結果而不擇手段,因此就必須擔負著惡性結果(有了威權中央,卻又無法打敗領導政府)的風險。

在規範倫理方面,B3並不是一個很建全的論證,就算這個體系運作順暢,威力十足,神也樂在其中,但這一切在將來還是會有劣化的可能。如果目的論必會連到「對結果的預估」,那就不能忽略這種悲觀的可能性。但看來他們是忽略了,這會是其立論的致命傷,人家只要抓著一直打,他們會完蛋。

A3的論證比較健全一點,但還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缺乏彈性,如果造神可以讓退回服貿,讓台灣獨立,讓中共滅亡,那你要不要造這個神?直接把造神封殺掉,只會讓自己論證更弱而不是更強。而A3除了面對缺乏彈性的質疑,也需要面對「為何你原本的主張是對的?」的質疑。

於描述倫理的角度上,前面提過,台灣傾向目的論的人較多,因此B3具有一定的壓制力。A3就算公共論辯能贏,但難以獲得多數人的支持,因為他們彈性太低,但可以收到一群忠誠的「信徒」就是了。雖然他們反對造神。

第四組

A4.「造神活動只是媒體灌的迷湯,是種破壞學運的陰謀。」
B4.「媒體主動提供曝光的機會,結果是好是壞,要看個人的運用。」

細心的朋友或許發現我們在第二組那邊漏了媒體沒談,那是因為要在這講。

A4認為,不論是統媒或獨媒,媒體的特性使得他們必然會造神,而站在學運反面的統媒之所以更愛造神,是因為想要把人扶成神後,再一口氣摧毀。這會讓集體的努力毀在一兩個人的形象破滅上。

B4在此轉為結果論,認為要看到最後才知道是福是禍。這種「隨喜」的態度其實就是對媒體造神的認同,因為對他人的行為不反對,其實就是一種支持、接受或認同。

因此媒體不見得是AB的共同敵人。要注意,AB絕大多數都是支持學運方,而多數的傳統媒體是站在學運的對立面。但在造神的活動上,B採取一種妥協與接受的態度,這會讓他們陷入「為了利益而犧牲原則」的批判。

結果論也會有其他的問題。如果B的主訴求仍是種公共利益,「公共利益」加「結果論」加「為了利益犧牲其他原則」,那麼他們將走向效益主義。效益主義的問題在於犧牲少數,那他們為了「公共利益」,打算犧牲誰?被糾察隊抓走和制止的那些人?

中立組

最後我們要來看到中立派。

C1.「造神是所有人類活動的必然,無法避免。」
C2.「造不造神都對結果沒有影響,所以沒差。」

C1呈現出一種命定論的立場。確實,所有存在的人類社會活動都有造神,烤麵包有麵包之神,騎車有車神,打電動有統神,就算吃牛肉麵也有吃牛肉麵神(第一代還送過我書)。但有這個事實,不代表應該如此,「實然」無法推出「應然」是倫理學的常識。你每天睡過頭,不代表你應該每天都睡過頭。

C2是一種結果論加命定論,它可避免C1的實然應然問題。但其實C2是隱性的支持造神派,因為他們由結果決定「造神」是「沒差」,無法說服反對造神的義務論者從「手段」角度的批判,因為某些義務論者不管結果如何,純以手段論道德高低。只要找到一個造神的不良影響,就可以推翻C2的說法。


結語

透過對雙方論述立場的疏理,我們能看到什麼?

反對造神者展現出一種義務論的立場,認為造神這個舉動本質上就是錯的,尚不用看到結果如何。但他們面對「結果看起來好像是有利耶」的質疑,將會缺乏反擊的武器。帆廷二神的確擁有某種神性魅力,也吸引到一大批信徒,讓整體活動聲勢更壯大。

有些反對者因此轉向結果論,尋找「造神」的惡果(稻尾被神割走,或容易害整體被打擊),又或是強調「造神」所帶來的結果並無差別(馬英九還是不理),但這兩類說法都代表他們會考量結果,自失立場。

在描述倫理上,如果你反對造神,要嘛你會因為沒有吸引力,導致人少,而在現實競爭中落敗,要嘛就是透過這種反對,也把自己提上版面,成為對立的另一種神。

支持造神者主要持目的論立場,認為造神可以幫助我們達成一些更遠大的目的,確實看來初步的結果也不錯,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壞處。但這種說法的內在隱憂是對於未來的預估太過直線與樂觀,而歷史上我們總能看到許多這類體系腐化的例子,甚至帆廷二人也都察覺到這種可能。

支持造神者現在還佔了人數的上風,擁有主導優勢,但他們也要面對盛極而衰的困境,如何維持與轉化這種力量,需要更多的用心,這不是畫畫插圖腐個一下就可以解決的。

而我認為持道德中性立場者比前兩者的論理更弱,於此就不深論。

最後的最後,要提醒各位,在展開思考前,別直接對某種人類活動「打╳」

「造神」之所以會成為議題,是因為論者都希望成為某種神。「他們」,「你」與「我」。都是如此。但實然不代表應然,不論是他們,你或我,都該思考自己為什麼會想成為神,打算如何成為神,成為什麼樣的神,還有成為神之後想幹嘛。每一個環節的差異,都會讓道德價值產生激烈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