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4日 星期三

是你的,是我的,蔣經國獸



柯文哲的「讚蔣論」,現在已經沒人在討論了。看來連「談蔣經國」這種歷史話題,也可以成為一兩週熱度的標準「台灣式新聞事件」。

那柯文哲是否真對此失言?蔣經國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這不只是個史學問題,也是個倫理學和價學議題。

我曾寫過〈我的特別蔣〉一文,主張個人應瞭解這些歷史人物對自身的意義,而不是看了大師寫的文本,就當做真理。蔣介石是好人或壞人,你有兩個判斷角度,第一,是審慎瞭解各種記錄文本,納入正反兩面評價,再用你自己的腦去綜合判斷。第二,你也該回到自身家庭與成長環境脈絡,去判斷這人物對自己的影響。

對於蔣經國,我也持同樣的看法。個人應該思考蔣經國對自己的價與意義,像是從自己的家庭出發,去問問蔣經國對家人的影響,再參考比對一下各種文本,你會找到自己的答案,這答案才能對你生意義。隨便拿了個大師的文本當聖經拜,裡面講的你全都信,官方文獻你全不信,也是種病態。

當然,學術研究是一回事,個人理解是一回事,這問題放在選舉中,狀況又不一樣。選舉是要服人的,不是拿個學術研究「真理」大家就要信,不信的都是「不受教」「態度差」。你要進入別人的心靈世界,才有辦法服它人並製造認同。

講到服,「蔣經國」的狀況,又比蔣介石要複雜。真正以「理性人」(我的定義是至少十二以上)的身份經歷過蔣介石時代的人,現在也五十起跳了,不到七百萬人,佔台灣的三分之一弱。但經歷過蔣經國時代的人呢?現在大約四十起跳,有一千多萬人,大約台灣的一半,有投票權者,更是超過四分之三。

而現在想要「服別人蔣經國是壞人」的人,很多是那四分之一。沒經歷過蔣時代的人。

我目前三十八,蔣經國死的時後我才小學,對於蔣經國時代的政治,已沒有太多記憶。除了歌功頌德的課本之外,印象比較深的是他死的那一天。家父匆忙趕回家時,我正用大音響放著日本動漫音樂(沒錯,就是阿宅聽的那種)。他叫我馬上關掉,因為「聽蔣經國死了」,「不要讓別人以為我們家在慶祝」。

要我談對蔣經國,我也只能看其他人的文字資料來建立較完整的印象。但對於上一代的人來,就不是這樣了。他們真實經歷了蔣經國時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第一手經驗。像我這個世代的人對於「李登輝時代」是有親身經驗的,但對我現在的大學部學生來,卻又是必須從文字資料才能獲得的知識了。

因為經歷過蔣經國時代的人很多,所以在柯文哲的「讚蔣論」裡,出現一個弔詭的狀況,就是沒經驗的人出來指責有經驗的人,後者的經驗是「錯謬的」。這些至少是和我同輩或比我年輕的新生代獨派、台派,出面痛責柯文哲對蔣經國時代的歷史認知不清,充滿錯誤,需要徹底檢討。

他們訴諸學術研究式的真理觀,認為蔣經國做為一個獨裁者,已有明確定論,甚至可以確定他就是萬惡的象徵,不可能有善,如果有善,那一定是誤認。他們的真理理論是否成立仍有待討論,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的主張都會是二手文本。

但柯文哲是經歷過蔣經國時代的人,他可以有自己的一手經驗。當這些年輕人用第二手的學術知識,企圖駁倒老人的第一手經驗時,他們無法擁有真正的服力。

你可能用自己的歷史知識,服長者相信唐太宗是個狡詐的惡人,因為他對唐太宗擁有的也只是二手歷史知識。但蔣經國不同,他可不是唐宋時代的人,他曾經出現在過半數台灣人的生命中,有太多的人對他有直接的經驗。他們或許願意接受新的資訊來修正、補足過去的認知,但仍有一些居於核心,關鍵的價部份,是不可動搖的。

以棒球為例,現在的年輕棒球迷可以拿著數據證明台灣職棒初期的那些洋將,像是鷹俠,其實只有一二A的水準,若是現在來台,可能打沒幾場就被fire了,甚至根本上不了場。但看過鷹俠打球的老人呢?鷹俠就真的只是個一A的洋將嗎?是又怎樣。你不懂鷹俠帶給「我們」的美好時光。

「價」是很奇妙的領域,幾乎沒有客觀性和真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對」的。就像我拿鷹俠比蔣經國,很多球迷會覺得不倫不類,侮辱鷹俠,但也會有很多老人認為這是侮辱蔣經國。我們沒辦法誰的價觀是對的,頂多是某一方在某個領域較有「宰制性」。

某種價認知,從一個角度看來可能是「誤認」,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過去,會是「讓某人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的人」的重要根本。你參考當年反蔣人士所留下的文本,蔣就是罪惡的,你參考當年蔣家羽翼所留下的文本,蔣就是良善的。你覺得你能做學術的研究,能找出最客觀的價,但對於經歷過「蔣時代」的人來,這些成果仍是你「主觀」的「特別蔣」。

那要怎麼服這些親身經歷的人?在人文的領域中這很難做到。人文和科學在思維典範上不太一樣,就算科學家再怎麼倒彈,無法服,就是無法服。

如果蔣政府確實是個萬惡的威權政體,那經歷過蔣經國時代而活存、甚至發展順利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會是結構「共犯」。你要這些老人全數認錯,向你這種沒經歷過那時代的人低頭,承認自己的歷史認知是全然錯謬的?他們會反問你,你如果生在那時代,就不會成為結構共犯嗎?會和異議份子站在同一側嗎?

歷史沒有如果,這個問題無法回答。但你明明就不是生在那時代,就沒有那種背景,就沒有那種服力。你現在講什麼,在老人眼前都是嘴炮。就讓老人去服老人吧。

年輕人能做的是多思考自己,對自我的批判永遠應該先於對他人的批判。你不能用「如果我生在你那個年代」來服人,但你可以用這套來自我反省。

如果你真的生在那個年代呢?

我就算早生十幾二十年,大概也不會有那個知能跳出來批判蔣政權,也不會支持(許多現在被稱頌的)反蔣活動。依我的個性,我認為那些手法不是我的行事風格,但我不做,不代表我反對這類的行動。「我不是」,但我還是認為最好有人堅持這條路,因為這才能呈顯出一個價多元的社會,這種社會能不斷對辯與自辯,這才健康。

所以,你有你的「蔣經國」,我有我的「蔣經國」,我們不是抱著自己的口袋怪獸自爽,而是應該派出各自的蔣經國,讓他們不斷互毆。打得越多,這個國家才能走得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