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4日 星期三

仁義之師




這不太算是洪案的第四篇,只是一直想寫,現在才利用這個機會來完成。這篇的論理不會太多,但會由幾個小故事串起某種隱藏的脈絡,談一個我想談的主題。

我是步兵官科的軍官,受訓階段也與步兵或其他戰鬥官科(裝、炮等等。國軍還有很多非戰鬥官科)在一起「混」,對於這類「官科」的特殊風格,一直有些想講卻說不清的感受。

陸軍是由陸官(戰鬥官科之家)出身的人主導的,他們形成一種奇特的領導風格,行之有年,要改不易。許多問題就從這中衍生出來。例如,威勢重於實質,強調領導嚴正,但不重做事的方法。以中國傳統的概念比喻,還蠻接近法家中的「勢派」。很重那個「架子」,架子很嚇人,但裡面空空的。

以威壓人,不是領導。這次洪案中所牽扯到的幾個戰鬥官科的旅級高官(很可能是陸官出身),從各種不論真假的爆料看來,都很有那種「勢」,但內中也空空的。

「勢派」有很嚴重的弱點,所以很快就在中國歷史中下台一鞠躬,變成其他派別的方法之一,無法自成一派,比如說搭配「法」和「術」形成之後的晚期法家。

什麼樣的弱點呢?我認為是「不仁不義」,無法真正服人,只是一時佔了上位。出了事,就會一下垮掉的。

我下部隊之後很少碰到陸官出來的人。我的部隊是由「非正統出身」的人所組成的大雜匯,當然還是有陸官的,可是人數太少,他們的風格會被其他人沖淡掉。所以這部隊與陸官作事情的方法,有那麼一點差別。

這部隊是非野戰的特殊單位,事涉機密,什麼單位就容此不表。因為編制不同一般,以下各種職稱就用部隊的常見名稱,以免讀者混亂。雖然有連級編制,但因為人少,所以我當時的營級主官是全單位的實際主事者,連級的領導職軍官都只是參謀。我的職位是勤務排排長,但絕少有機會帶部隊,天天都在營級的辦公室內,當人事與行政相關業務的參謀。

某日早點名,我們幹部先點完,正要離開時,「值星班長」點到有一員「兵」不在。問他同寢的鄰兵,說是叫不起來。乍聽此事,我只覺得好笑。雖然這是軍紀事件,但不關我的事,就先走去餐廳吃飯。我走之前,看到當天是「值星官」的輔導長,揉著眼睛上樓去看那兵是怎麼回事。

吃飯時,我和其他軍官同桌,大家閒聊,開開心心。不久看到輔導長一臉臭的走進來,對連長說:「叫不起來耶!」

連長:「啥?」
「就叫不起來呀!沒有反應。」
「沒有反應???」

那連長前一秒還在微笑吃飯,下一秒彷彿有配音「ㄆㄧㄡ\」的一聲從座位彈起來,衝出去,一路大叫:「叫醫官!叫醫官!」一堆士官也立刻快手快腳跟上。

我不是直接相關人等,草草吃完後,才回營舍。走回去時,已看到舍外是一團亂:兩台綠箱型車已經停妥備便,七、八個兵七手八腳的把那醒不來的(其實就是昏迷了)的兵從樓上抬下來,醫官悶聲不開口在旁緊張看著。看來自己沒辦法救,是要送去民間醫院。

營長在外頭下令。他應該起床沒多久,說不定還是因為這事被叫起來。他穿便服(我們八點到下午五點才必須穿著軍便服。)在那大聲指揮:「快出車!叫救護車來不及!拿已經蓋好的車單快出去!再給我一台!調度士快!你!上這一台,你!快去開車,去拿鑰匙!」

他轉眼看到我:「你!給我聯絡他的家屬!告知他們現在的狀況,請他們家來個人,直接到XX醫院。」「報告,才早上六點,找不到人怎麼辦?」

「你就給我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接起來為止。一找到人,就給他我的手機。」

我衝回辦公座位,拿起這兵的個資就開始狂打,花了二十幾分鐘才找到那兵的家屬,把他轉給營長。任務了結,喘了口氣。隔沒幾分鐘,就陸陸續續接到跟著去醫院的那些幹部回報:「醒了,還沒到醫院就自己醒了。」「說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營長說要押著他在那體檢看到底是什麼問題,暫時不會回來。」

那兵後來沒事,至少我在的時候,他都正常的很。本來要調他去外島,一出這事,都弄好的人令又改回來,怕外放時出事。這當然是營長的決定。

為什麼我會想起這件事呢?
洪仲丘出事後,也有一段急救、轉送、聯絡家屬的過程。我看過他們的時序記錄,比我們慢上太多了。就算是經過美化、偽造的記錄,都比我們在一大清早,一個平常悠閒浪漫的單位,要慢上太多了。為什麼送人去醫院有這麼多枝枝節節?為什麼這麼慢才讓家屬知道?不是救人第一嗎?不能將心比心嗎?

如果洪案不是什麼謀殺案,只是意外,那麼這些戰鬥官科的領導者是在想什麼?若不是無能廢材,要麼就是不把人當人看。不把人當人看,就是「不仁」,處置不當、不宜,就是「不義」。

我不是說所有的陸官出身者,都是不仁不義。我前面故事中有提到一位連長,他的反應也是救人第一。他就是陸官的正期。平常他一個人站在那的時候,確實很有那種「勢」。我私下曾與其他幹部說,那連長隨便亂站,都比我們立正要體面。

但他私下的態度是很軟化的,很有意思的一個人。我認識的一票陸官正期,也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但那是他們「都分開來」的時候,才有那種意思。

之後我回到大學,很多學生畢業後去當兵,會向我報怨部隊連喪假都不給,常在刁難喪假。會有這種問題的絕大多數都是野戰部隊,野戰部隊的領導者多數是戰鬥官科,戰鬥官科,就算是不是陸官出身,也很難避免受到「那種風格的影響」。

你們到底在刁難什麼?為什麼要刁難這種事?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出來嗎?難道要刁難一件「不該刁難」的事,才能建立那種「威勢」?

有天晚上,我們辦公室又在加班,忽然接到電話,說有個駕駛兵的家人已是彌留狀態,希望能讓他回去一趟,見最後一面。通常軍隊是沒有晚上八、九點讓兵放假出去的。

營上的三長,營長、副營長、營輔導長立刻電話討論。記得是放假在家的營長很快下了個決定,交由留守的營輔導長執行:立刻開假單,放他假,讓他出去。而且怕晚上沒有國道客運,還另派(請)兩個有空的上士直接開車,送這兵回去鄉下的老家。之所以派兩個上士,是因為怕夜間開車精神不濟,來回各一個人開。

這樣的作法,看在各級幹部的眼中,是什麼感覺?看在兵的眼中,又是什麼感覺?

這位營長不是主要軍校的正期出身。
他有沒有威嚴?有。會不會讓兵生怨?會。兵和他爭么八假,爭翻天了。士官長也有和他不愉快的,還發他黑函。
可是在我印象中,他不會刁難一件「不該刁難」的事。

我再問一次:難道要刁難一件「不該刁難」的事,才能建立那種「威勢」?

戰鬥官科執著於莫名其妙的事上,行之有年。什麼都弄的整整齊齊,標齊對正,水溝裡不能有水,垃圾桶裡不能有垃圾。是很漂亮,「形」很漂亮。

「質」呢?刁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垃圾桶不能有垃圾?你腦殼裡面有腦嗎

最後一個故事。

我在小單位悠閒的混了許久,有一次終於要到旅級去見大頭:因為要退伍了,要和指揮官進行退伍約談(就是類似那據說成為害死洪仲丘最後一根稻草的退伍人員座談)。指揮官是步科,兩個帶我去的高勤官也是步科,加上我是步科,據說這樣全「旅」的步科就都到了。

可喜可樂,原本分開來的步科終於「聚在一起了」。

那時天色有點陰暗,我出營舍時隨手拿把傘,但沒有撐開。和兩位高勤會合後,我們一起前往中央行政大樓。才走進大樓,其中一位高勤就注意到我手上的傘。

他很驚訝的問:「你!你手上怎麼會有傘!?」(記不太清了,好像是穿什麼軍服不能撐傘,但平常我們在營區是沒在管的。)

我:「報告,好像快下雨,所以就拿了一把。」

他:「你怎麼可以拿傘?快找地方插著呀!」

我看看四下,根本沒有傘筒這種東西。從一樓走到不知幾樓都找不到。
直到指揮官辦公室大門前,我還拿著傘。那高勤官轉頭一看,大怒:「為什麼你手上還有傘!!」

「報告!我找不到地方可以插。」

「插!?插你屁眼裡啦!!」說完搶過傘,往門板後的空間一塞。傘消失在門後,他才心滿意足的帶我入內。

我並不生氣,也不挫折,他的舉動反而讓我有種捻花微笑之感。

就是這種懷舊的調調。就是要刁難一件「不該刁難」的事。

直到出了人命才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