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1日 星期日

查理大屠殺與知識份子繚亂


近日法國的查理週刊社發生大屠殺事件,幾位恐怖份子突入社內射殺員工,並在逃亡過程中持續造成人質與員警的傷亡。這起殺人事件成為媒體國際版面的頭條,當然也引起許多知識份子對此進行表態。

知識份子運用華美的專有名詞,加上套用大量個人的歐陸經驗或伊斯蘭知識,而使得多數文章難以(被一般讀者)理解,但其立場不出以下三種:傾向支持社方言論自由、傾向同情穆斯林內心困境,以及講了半天還是講不清楚自己到底認同哪邊的第三種。

雖然知識份子一向很討厭別人幫他們(或我們)分類,但不釐清自己的道德立場,就扯出一大堆知識,對於一般閱聽大眾的幫助實在不大。所以「先講結論」的確是很有必要的。

我專長是倫理學,我的結論很簡單,屠殺事件當然在道德上當然是錯的,而這些知識份子在處理本議題上,當然也有一些倫理(學)問題。以下就來一一探討。

大屠殺的事件發展脈絡,網路新聞已經有充份報導,我就不贅述。依當代主流倫理學主張(主要是西方倫理學基礎)來看,跑去大規模殺人,還射殺無辜者,當然是錯的,沒什麼好談。

「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目前最多流派接受的道德規則。你當然不希望會被突然殺掉,至少應該經過某種合法或合理的流程。所以依「常識」,這行為不對,不管有什麼理由都不應這樣做。

但對於穆斯林來說,因為一直諷刺先知穆罕默德和伊斯蘭信仰,就跑去把這人宰掉,這種殺人方法在道德上是可行的嗎?

因為我相信多數讀者不熟伊斯蘭倫理學,所以不用找了,我直接告訴你答案。《古蘭經》裡面沒有相關的記載,記錄先知言行的《哈諦斯》中比較穩定與可信的條目也沒有。

這種作法要取得合理性,一定是特定宗教領袖自行解釋經文後,命令或勸說信徒去進行的。這只是一種偏激的末流,就像拿著四書強調「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因此主張婦女不能改嫁的中國天才一樣。

對伊斯蘭有真正瞭解的人都知道,先知本人會在意這種事嗎?他多苦的狀況都撐過來了,會在意這種事,其道德等級不就反而降低?所以就伊斯蘭的道德標準來看,這種行為基本上也是錯的。

再來看到知識份子論述上發生的倫理(學)問題。

支持查理週刊言論自由的朋友,通常都會面臨反對方「如何控制仇恨言論」的批評。但言論控制是法律層次的問題,就當代倫理學觀點,一個社群內的言論(道德)標準,是由社群內部透過溝通後商定的,這標準會浮動,將隨著事件或對話的發生而變化。

所以查理週刊事件發生後,可能會讓言論控制的標準在短時間內變得更加寬鬆,這從許多人開始以類似查理週刊的方式作畫(來表達支持週刊)的狀況可看得出來。

在當代倫理學中,你不可能畫出一條「明確不動」、「穩如泰山」的具體道德界線,因為道德本來就會演化,具有彈性,破壞這種彈性,才是錯誤的做法,是走回頭路。

許多知識份子在討論言論自由時缺乏這種認知,一直討論線應該定在哪裡,但實際上「線」不是由討論決定的,不是「立法」,而是由具體行動決定的,是一種「共識」。因此不管是「支持」或「反對」查理週刊(仇恨)言論自由者,講起來都是一團亂,讓人越看越是一頭霧水。

而許多知識份子也提出傾向歐陸伊斯蘭移民的觀點,認為這種激烈行動可能透過對移民生活情境的分析而取得合理的解釋,至少是能讓人同情殺手的一些判斷。「他們的偉大信念」被嘲笑的那麼慘,所以會有這麼可怕的反擊力道。

但這種說法混淆了「應然」與「實然」。他們也許真的是因為被笑得很慘,所以發動屠殺行動,但不代表這種行為在道德上可以證成。

許多知識份子在這邊保持曖昧的態度,因為他們知道「報復」這概念有問題,但是又覺得這是一種可被採用的行動。

「報復」是一種原始的道德反應,可能來自於生物性,不過多數當代倫理學已經不認為「自然就是美(對)」,因為報復可能造成更大的問題,我們正是因為跳出了報復邏輯而建構了更高的道德文明。

依最簡單的報復模式,你殺了我的人,那我就去殺你的人。但這不是解決了一個道德爭議,而是製造了兩個殺人道德問題,沒有解決什麼,反而可能引發後續的反應,直到雙方或某方受不了損失。報復只是一直造成損失,沒有辦法增加什麼,社群也就無法朝卓越發展。

所以「報復」觀點在當代倫理學已經被捨棄,而是採用「補償」觀來解決問題。甚至連伊斯蘭的倫理學也是採取「補償」觀為主。

回到知識份子。對於查理週刊的屠殺事件背景進行相關論述,當然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台灣人並不清楚歐陸的種族與宗教衝突,通常以為法國是信基督的白種人單一民族國家。

不過,如果你試圖從中說出「對」與「錯」,「善」與「惡」,這就必須非常小心。並非缺乏倫理知識就不能開口對此論述,你反而應該開口,因為倫理論述就是透過溝通而健全。但你應該大方的把自己的倫理主張講出來,而不是扭扭捏捏,想要躲過批判,或是企圖遮掩你自己也搞不清自身立場的事實。

最後談談我對查理週刊事件的一些看法。我認為這種事件只會引發歐美對伊斯蘭極端主義者進行更全面的壓制(就是「報復」),這會讓武力衝突從局部地域轉向全面,並朝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直到一方資源耗盡而倒下。

這當然不是一個好的道德解決方案,但西方社會從來也不是什麼道德高潔的角色,他們多數時候只是渾身蠻力的傻大個。我們或許在一堆巨人間,也影響不了什麼,但我們還是可以從中學到一些。

比如說,我們是否善待台灣的少數族群,比如說外勞?我們對外勞的歧視和歐陸相比呢?我們是否和少數群體溝通過其宗教信念?如果我們島上的極端主義者真的以大規模屠殺來表達他們的信念時,我們應該怎麼處理?那誰又會是這些可能出手的極端主義者?

這些問題不會有標準答案,但我們必須逼使自己不斷思考這些問題,才能讓我們所逃避的一些社會現實成為道德意識中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