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我和太太、小孩去了東京一趟。某日午後,小孩在推車裡睡著了,我們於是改變行程,在東京車站前的大丸百貨中閒逛。內人在手創館裡看廚具,我推著小孩在同一樓層四處亂晃。繞呀繞的,瞥見個場景。
是高級磁器餐具櫃位。
一位著灰西裝,役所廣司外型的中年上班族,左手提著該櫃位的紙袋,帥氣的大步往電梯方向離去。買禮品,剛結完帳吧。
兩位中年女店員望著他的背,大聲謝別,然後深深的九十度鞠躬。同步的低頭,頓點,抬頭。
那上班族頭也不回的走了。兩個店員微笑,再相互敬禮,各自去整理櫃位。
在日本,這算是個平凡場景。開始去日本的十幾年來,我也看過很多次了。但眼前的這一幕,卻讓我感動不已。明明是很常見的事情呢,為什麼會這麼感動 ?
是因為「人後的鞠躬」嗎?
是因為那兩個店員幾十年工作經驗所培養出的完美默契嗎?
是因為那上班族離去時的瀟灑自然嗎?
面前的鞠躬,總讓人有兩三分困擾,只能一鞠再鞠,總是怕自己做少了,於是無了無終。
店員間的默契省去一堆眉間言語,啟動到收尾,沒有多一分的懸念。
那快步離去的買家亦不算失禮,他走進電梯的愜意,讓這次互動得以有完美的句點。
搭配得剛剛好,不多也不少。這是種文化內蘊,一種生活中的美感。離開日本六七年後,重新再看到這些簡單的舉動,我突然有種被「喚醒」的感覺。我發現這組行動包括了「內在善」,不只是做的人,連看的人都會被感動。這「內在善」是種美學價值:雖然「禮」這件事情是道德的,但道德行為也可以產生出美感價值。
「懂」的人,才能解讀每一種行動中的「內在善」。
不懂的人,會說日本人是有禮無體,這只是個日常虛招云云。這說法或有其理,不過百貨公司高階櫃位的老店員,其裡子再「虛」,也早練到接近於「實」了,練到「內裡中的內裡去」。那一舉一動都是他們職業角色的重要成份,他們因為這些成份而顯出高下,而站在這種櫃位中。
她們也可以算是「手藝人」(日本人稱為職人),一種充份發揮角色本份到極緻的高手。
說這是有禮無體,其實是不希望台灣人「輸了」,但台灣人在這確實有輸的地方。台灣人在職場上,太看重角色的道德本質,而忽略了個人角色扮演上的道德可能性。
台灣人眼中的社會角色是缺乏可能性的,你當到啥角色,就會擁有一些特定的道德優勢或劣勢,不論你在本份上做得好或爛。雖然大家口中老說「職業沒有貴賤」,但台灣人就是堅持有的貴,有的賤。
「客戶」是「對的」,「服務人員」是「必須客氣的」,「教授」是「值得尊敬的」。說實在,一堆教學和研究爛如大便的教授,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值得尊敬的地方,更別說是澳客到底對在哪裡,和堅持本色的頑固老闆為什麼要客氣。
有些搞社會分析的人,會說這種鞠躬舉止是種「奴役」,「壓迫」,破壞了人與人間的平等人權。這些學者犯的錯誤,是預設人類行為的道德價值與社會意義在創始後就無法逆轉。
鞠躬兩造或有尊卑,但有些人的鞠躬,早已不是奴對主叩首的「斤兩」,已成為可讓觀者肅然起敬的彎腰。鞠躬者的職業角色,或許一開始的確是低下的,但她們把角色技藝發揮到極限,光是欣賞其技藝本身,就能對她們產生尊敬之意。
鞠躬的原初本質在此早就已瀰滅。人後的鞠躬,無法讓對方體會到他的「主」與你的「奴」,但是卻展現出當事人對於「行動」與「角色」本身的尊重與尊敬。其價值就是在這種「自尊」之中產生的。
如果你仍堅持這只是花俏的細瑣招數,難入大雅之堂,或許,你只是嫉妒而已。你做不到,就說那是不必要的,是低等的,是奴役的,是空殼的,是騙人小招。但人家可以做這種卑微的事,卑微到在人後鞠躬,卻低出一種莊嚴,一種美感,一種道德的威壓感。你讀不出來,要遺憾的不是她,是你。
在高級磁器餐具櫃位旁,有面展示牆,裡頭全是小尊的日式佛像。雖然買不起,我還是推著小孩,反覆來回欣賞。很奇怪,不論是捻花微笑或是金剛怒目,我總覺得那每一尊,都是我看過最美的佛教造像。那不只是佛呢,還有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