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有段時期一直以某事為傲:蔣公在我出生前一年死掉。不知為啥,我幼小的心靈在發現這個歷史事實之後,沾沾自喜許久,甚至驕傲到不太想與朋友分享,總是暗暗覺得自己有與眾不同的天命。後來偶然與朋友分享這個大發現時,才知道「擁有這項特殊屬性」的人其實還蠻多的(其實在台灣就有四十幾萬)。現在想來,我還蠻好奇造成幼童這種想像的價值機制是什麼。
對「蔣公」,我的第二個回憶點(幾年前帶小毛狗去中正紀念堂玩,走到最上面有憲兵那層被趕,這事不算的話)非常晚近才發生,是這幾年的事。我上課時偶然發現學生全部都不知道「總統蔣公紀念歌」,才發現這首歌已成為世代文化的差異。從某年開始,似乎全台都不強迫教唱了。會唱的老人多半不知道這「去神化」發生在何時,有些人甚至直到現在還以為全台幼年期還在教唱,一如國旗歌;而年輕人因不具這種文化背景,對這「世界名曲」的背景意義只有一頭問號。很多年輕同學在嘲笑北韓金家神話故事時,我總是遺憾於本土版神話已在不知不覺間變成考古文本。只有軍中文本才保留一點遺跡。
最近中正紀念堂的「設計蔣」事件,又讓「蔣公」被翻上台面討論。我覺得就政治手法上來看,中正紀念堂「堂方」(我不知道應該稱他們為什麼)的處理是有點粗糙,但實務上的宣推技術其實還不錯,看起來真有那回事,不像是個造假來騙預算的空活動。政治上的粗糙點在於他們沒意識到,台灣已經沒有啥外省忠黨愛國人的言論自由空間了。吃了一頭悶屎也是活該。我知道有些人一定會對我爭什麼外省人仍控制媒體什麼的,我認為這完全是搞錯重點。說外省人控制媒體不是指控制這種言論空間,這種空間外省人控制不住的,你外省人是能控制FB嗎?能控制PTT嘴炮嗎?現在出來擁蔣會被當低能兒看,而不是一種對立意見。
蔣的問題,涉及社群主義的一個核心爭議:跨社群溝通。反蔣最力的是自由主義者,那社群主義者應該怎麼看蔣的問題?蔣到底是什麼?是屠夫還是偉人?
擁蔣和反蔣者各自有其社群,你用屁眼看也知道,現在哪邊比較有發聲權。所以大聲就一定代表對嗎?不見得。在社群主義的眼中,對錯主要來自於社群主體的價值觀,因此你認為對的,我可能會認為是錯的,因為我們來自不同的社群,雖然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兩個社群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如果能在價值上取得一定共識,會讓大家「活得爽快點」,不過要如何做才會有共識?
自由主義者一直猛攻社群主義,認為後者在這個問題上根本提不出解決辦法。自由主義者很爽快的以理性和基本人權概念為準,快速判某種價值觀死刑,來解決這個問題:「蔣公」就因此被自由主義者槍斃,就像他熱愛槍斃他覺得是共產黨的人一樣。但在社群主義者看來,自由主義「也只是一種社群」,本身也是一偏之見,不具有普遍性。
自由主義者自傲於他們對納粹的檢討與禁止。像台灣滿街納粹符號,許多自由主義者都以為不可。但其實那也是一種社群文化,在要求台灣人「不能無視大屠殺的歷史時」,有些族群覺得猶太大屠殺根本不太重要,或者猶太人本來就活該欠殺。你不講還好,越要求他們不可使用納粹符號,他們反而會覺得這些猶太仔真煩難怪會被大屠殺,他們反而會刻意弄個納粹符號給你看。這不是因為他們低能,而是台灣根本就沒啥猶太人和猶太社群,無法形成反向擠壓。這就是台灣社群主義式現狀,是來自自由主義國度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熟練的社群主義者會對「自由主義對極權的批判」提出很多層次的質疑,我個人認為最漂亮的是正確指出「自由主義者的立場無法要求現在的德國人對納粹的行為道歉,只有社群主義的立場才可能」。相關討論在Sandel的哲普書中我記得是有的,可以去看看。社群主義可以不斷的指出「自由主義者你過得太爽了,你講的都是理想,沒有實務可行性」,同時也主張「只有社群主義的理論才能正確的描述社群倫理的實況」,但也苦於「沒辦法提出具體的改善方案」,只能一直描述實況而已。怎麼說呢?
對於社群間價值對立的問題,像是蔣公是偉人還是屠夫,是天才還是廢材的問題,社群主義只能勸各對立社群多多對話、多多對話,但最後呢?如果對話無效呢?社群主義者只能表達遺憾:沒皮條啦。裝死吧。其實解決方法通常是看哪個社群取得政治權力主導權而決定:以前是蔣家,用槍,現在是反蔣的人,用嘴炮。用的都是政治強制力,而不是哪門子的理性溝通對話。雙方根本沒有共識平臺是要對個屁話,雙方都不把對方當人類看呀!
雖然在整體上找不出「善意與良性」的解決方法,但在個人層面,我可以提供兩個思考上的建議,主要是針對那些對於這個歷史問題不知如何自處的年輕同學(我在課堂上會碰到的那種。那些自認為是自由主義奧義大師或社群主義密契上師的人不在我的指教範圍,請不要把臉貼上來)。第一階段是「對他人陳述」的思考進路,第二是「對自我質疑」的思考進路,兩者互為表裡。
第一個進路是仔細思考別人的結論,然後用自己善長的方式去找答案。「蔣介石是屠夫!」「蔣公是偉人!」真的嗎?有名的人說他是屠夫,他就是屠夫嗎?去找點資料來看看。找到初步資料之後,再順著線索看下去,你會看出一個「你能夠掌握的歷史時空脈絡」,在這個脈絡中,你會慢慢擁有「你能夠掌握的蔣公論述」,而不是一大堆聽來的無根之說。
你可能會發現他是一個權力很大的人,但也只是個「人」,所以有人的缺點與脆弱之處。他對某些人的家族是負面的回憶,卻是另外一些人在危急時刻的救命仙丹。對蔣的敘事有很大的可能性或不確定性,當然你也可能獲得一些肯定的結論。
重點是,在閱讀過程中,你會慢慢知道「蔣介石是個屠夫」或「蔣公是個偉人」這兩句陳述是怎麼產生的,而不是只有回答「蔣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之後你在看他人陳述時,將不會再視其為敘事邏輯命題,只有真假兩種值,而是「來自某些脈絡的一段敘事」。第一階段的進路到這樣就夠了。
第二階段的進路,是思考蔣公對自己的意義。「死人關我屁事」、「中正紀念堂蠻適合練舞的」、「我爺爺被他隨便槍斃了」、「保護我們家族的偉人」、「實在沒什麼關係的人」。你先替自己的「蔣公知識」進行初步定錨,以一句話為結論,然後提出一個反題論點,像「死人才與我有關」、「中正紀念堂其實不適合練舞」等等,把正反題比較看看,看能舉出什麼理由來進一步發展這個主題。
這同樣也是個知識性的探索過程,可以永不停歇的持續下去。在這個過程中你會不斷與第一進路交會,而你會不斷的深化這個人與你的互動關係。
這兩個進路最後可以給你什麼?我不知道,因為這是你才有辦法進行的功課。我認為可能會是一場空、無聊,也可能發現什麼大秘密也說不定,就像我小時候的「蔣公在我出生前一年死掉!!!」這大秘密。我看了一大套的中共黨史,一堆描寫民初國民黨和黑幫的小說,歷史論文,甚至蔣本人的部份日記之後,我仍然認為,「蔣在我出生前一年死掉」這個執念,對我有獨特的意義。
發現這個秘密之後近三十年,我現在的學識讓我隱然知道這個秘密的脈絡性,只是沒有時間認真去探索而已。